便恍然想到我已有许久不曾归家,也到了回去看看的时候,与那数日不见的弟弟说上几句,再一同到坟场去为父母上炷香。
想起此时正孤身一人惶惶在董镇徘徊的阿满,我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披了衣物便想要出门去寻他,很是懊恼地重拍一下自己的脑门,为这些日子忽略了阿满感到愧疚不已。
没有学可以上,身旁也再无什么关心他的好友亲戚,也不知阿满是如何捱过这些日,我这个出嫁的兄长实在失格,须得赶紧回去探望才行。
触到门闩的时候,雾蒙蒙的董镇不知自何处飘来一声喑哑的猫鸣;我迟疑了一下,心头隐约生出些许微妙的预感。
金潇并没有将我囚在这里,房门也未曾上锁,有些粗糙的掌心只轻轻一推,便轻易地走了出去。
廊下一片寂静,再没有什么诡物作祟的痕迹,整座董镇都是空荡荡的,安寂祥和得与往日无异。
虽然这几日未曾出门,我却知道董镇已近乎是彻底荒了;镇民都在不迭地往外迁,生怕自己被那外头的灾祸追上,或是被成了亲的鬼猫驱逐。
我又听到金家大宅的深处传来几声猫儿的哀鸣,幽渺得仿佛来自地底,受伤了一般轻轻呜咽着,飘散在风中有些不大真切;我却忽然起了心思,只又向那发出动静的地处走近了些,屏息听着那叫声的来源。
慢慢地,我便寻到了方向。
在这浓深的雾气中悄然走着,我看到金家已蒙上厚厚蛛网的主宅旁,有一座阴森昏暗的小屋,藏在整墙厚厚的青苔之中,猫爪的窸窣声在微凉的空气中显得分外清晰。
我只略作踌躇,便将那看起来并不牢固的门推了开来。
黑屋内混沌一片,我窥不见其中景象,便想回头去找一盏灯来;哪知脚下却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我低头一看,一只半大的黑猫从我脚下倏然溜走,蜷缩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舔舔自己受伤的尾巴,警惕地朝我看了过来。
我一愣,下意识朝它走了过去。
它扬起一双幽金的猫瞳看我,眼神却很是陌生,不像是每晚睡在我枕边的情人,倒似是一只极为普通的凡猫。我打量了它半晌,心下也始终不能确定,便试探般唤道:
“……金儿?”
黑猫并未理我,幻影一般倏然在黑暗褪色,隐匿到我所无法触及的深处去了。
身后朽坏的木门似乎被风吹得发出了一声粗哑的吱嘎,我抬起头,黑暗中无数星星点点的金瞳正从四面八方朝我看过来,猫儿威胁般的呜鸣也在角落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听在耳中仿佛异世的丧钟。
待到视野逐渐在这昏暗的黑屋内变得清晰,我便发觉不远处满目疮痍的墙边堆满了铁笼,而一只只黑猫也正蹲在笼中,看向我的金眸满是怨毒的颜色。
……
……
我蹒跚着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阿满并不在,空旷的董家小宅四处是沉积已久的灰尘,看起来并无一丝活泼的人气,与房檐外已是恍若阴间的董镇倒很是合衬。
邻里们已骇然地尽数出逃了;并不晓得如今留在这董镇的还有几户人家,街边的宅院都将大门关得紧紧的,死寂一般察觉不出里面的光景。
浑浑噩噩地走到坟场时,我看到已是一身行装的阿满正半跪在父母的坟茔前,将几件简陋的瓜果摆在那火堆后破旧的瓷盘中,手中泛黄的纸钱已经烧了大半,口中喃喃地说道:
“爹,娘,又是一年清明了,不晓得您二老在那边过得如何;董镇如今光景,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供品,且先这么将就一番,若日后阿满得以衣锦还乡,定要再请人来修葺一番我董家的祖坟。”
他说着便站起身,粗糙却崭新的布靴踏在布满青苔的泥地中,脊背笔直得像是一棵遒劲的苍松。
“这些天我想过了,自己一人待在那里都是待着,同窗们或北上或南下,我也要与那些没有家的流浪者一起,这般出发去闯关东了。”
……
我慢慢地走到父母的墓碑前,像往常一般静默地打量着阿满,这才发觉多日不见,他似乎已是变了副模样。
他将头发剃得极短,刚毅的五官退却了原本的稚气,一双冷冽的眼眸里满是坚定,又像是哀伤至极。
我这才想起阿满今年已经一十四岁,即便没有我的帮持,也已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了。
“……可惜我不能带哥走,亦永远带不走他了。”
阿满说着便又低下头来,哽咽着轻声道:“他们都说是哥的怨魂在害人,只要他还游离在人间一日,董镇便永不得安宁,死的死,迁的迁;可我却知晓,哥又怎会害人哪?”
……
一阵微凉的风自两人之间吹过,阿满仿佛察觉到什么一般猛然抬起头来,抛下手中残余的纸钱,朝着我的方向嘶哑地喊道:
“哥!是你来了么,是你!!”
阿满熟悉的声音刺在耳畔,却遥远得仿佛另一个我所无法触及的异世。父母的墓碑背后,似还有另一个同样摆上了瓜果与纸钱的坟头,孤零零地映在我的眼底,散发着幽凉哀怨的气息。
当我恍惚着朝阿满看去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末了也只是止住自己的啜泣,不住地对着眼前的空气央求道:“哥,我知道你就在这里。说说话罢,求你出来同我说说话罢……”
……
……
……
我就站在阿满的面前。可他却看不到。
毕竟,我实在已经死得太久了……
鬼猫14
人死后的忘性本就会比生前大些,不愿接受自己已是化为黄泉一缕青烟的怨魂更是如此,只记得最为亲近的人已然吃力,湮灭的脑海亦记不太多无甚紧要的旧影;而今醒悟过后,倒是堪堪回忆起了些许往事。
譬如我确乎已经死了,而金潇才是活生生的人。
临终前我脑海内的走马灯确乎出现了金潇的身影,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如今回想起来,心下却苦涩异常。
其实我也早该想到,金潇既是姓金,便定然是这董镇金家的少爷;婚礼当日的金员外又那里是被他勉强请来佯装的高堂,自始自终,那都是他不得不承认的生父。
我仍记得金梦小姐的母亲出身满清某早已没落的望门世家,年轻时是个颇负盛名的美人,初来董镇时身边有一姿色平庸的陪嫁丫头,本也对她放心得很,毕竟金员外即便再怎么风流,想也不会索求无度到对这般鄙陋的粗人下手。
可谁知这不起眼的陪嫁丫头竟会先她一步受了孕,在金员外的授意下从下人的住处搬出来,眼看便要为这金家生出个庶出的长子,便教她不由得心慌起来;不光如此,俊美风流的金员外似也隐隐对她的丫头上了心,甚至还有扶这等下人做平房的意思。
不知这期间金梦小姐的母亲使了什么手段,或许原本是想金潇胎死腹中,哪知那可怜的丫头仍是想法设法诞下了他,之后便暴毙而亡。
金潇生下来便羸弱多病,还有一双猫儿一般妖异的金瞳,多年后我也曾阅过西医的书籍,知晓那其实只是种名唤异瞳症的病变;可这却给了金梦小姐的母亲发挥的余地,跟那本就已是颇为恍惚的金员外哭称他是猫妖转世,克死生母不提,也定要克死他们金姓的全家了。
金员外虽痛失所爱,却到底还是昔日的风流种子,正妻百般温柔体贴,心便也很快收了回来,对这等猫妖的谗言深信不疑,却又苦于无法对亲儿下杀手,便只将他关起来囚在这金家大宅,从此不闻不问了事。
我与金梦小姐青梅竹马,幼时自然少不了一起在这尚且还算富丽的金家大院中玩耍,也不知是何时被那隐匿在角落里的金潇撞见;毕竟当我真正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认识我许久了。
没有人照顾金潇,也不知他平时究竟是怎么维持生计,虽然比我与金梦年长好几岁,性子却懵懵懂懂,并不会讲话;因而只是鬼魅般在这金家大院中四处游荡着,在暗处用一双幽金的猫瞳窥视着我们。
他没有名字,金员外与金梦小姐的母亲也全然只将他当作死人,并不会费心去取;下人们偶尔撞见了,也只以金儿代称,没有人会将他敬作少爷。
金梦小姐素来喜欢小动物,尤其是活泼可爱的猫儿,极早便托赶集的短工从邻镇抱回一只毛皮光滑如水的玄猫,平日里也视若珍宝,总爱邀我与年纪尚幼的弟弟阿满一同来逗它。
她唤那黑猫金儿,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名字;而我亦不知金家种种,每日牵着蹒跚学步的弟弟一同去玩耍,也从未留意过暗处那羡慕与渴望的眼光。
金梦小姐虽喜欢猫儿,可她豢养的黑猫总是不知何故离奇地消失在这金家大宅中,无论她如何哭喊,也寻不见踪影;金员外只当是猫儿跑丢了,便又托人再购回一只来,这期间统共有多少只金儿来了又去,连我也记不甚清晰。
然而猫儿失踪的真相终还是有一日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