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灵就坐在通向湖面的一阶玉阶上,此刻已换了件崭新的雪缎斗篷披着。少年整个人安安静静的看着书,一双雪足却是脱了鞋袜,直接濯在了湖水里,偶尔晃动两下,掀起几痕碧波。
“少主还受着伤,你怎么又由着他浸冷水?”
青鸾进来便责怪侍候在一边的仓颉。仓颉一脸讨好的笑,青鸾不搭理他,盈盈步下玉阶,行至专注看书的少年身后,开口已换作笑眯眯的模样,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少主,该喝药了。”
“嗯。”
少年点头,接过药碗,也不看,直接一饮而尽,又将空碗递回给青鸾,道了声“多谢。”之后又安安静静的低头翻书。萤光将他羽睫拉得纤长,在眼底投下长长一道阴影,恰遮住了掩藏在其中的所有情绪。
青鸾在心里叹息一声,自从百岁那年中秋拜月之后,少主便把自己藏进了斗篷里,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墙,拒绝任何人靠近他那方领地,病了疼了不会哭,逢年过节也不会笑,平日更惜字如金,鲜少开口说话,仿佛一澜死水,失去了所有生机。
殿外忽起了喧哗。
一个小侍从神色慌张的奔进来:“仓总管,青鸾姑姑,不好了!祝蒙公子带了好多人过来,说要让少主出去陪他去夜猎,还说如果少主不去,他就放火烧了咱们宸风殿!”
“还有,那祝蒙公子还指使手下往咱们的湖里投了很多鬼蛭!”
青鸾闻言勃然大怒:“少主被他打伤,如何能去夜猎!”想起祝蒙白日刚指使人抢了宸风殿的月例,更是怒不可遏。
仓颉要冷静些,重重呵斥那侍从:“休要在少主面前胡言乱语。湖里全是驱虫的草药,区区毒蛭,不足挂齿,只要咱们闭门不出,那祝蒙掀不起什么风浪。”
仓颉所言不假,祝蒙平日欺压长灵惯了,最爱用毒虫毒蝎这种下作伎俩,有段时日连侍从们都吓得不敢在床上睡觉,生怕从被褥间爬出什么可怕东西,一直到长灵在湖中种满药草后,各种毒物才绝了踪迹。
侍从却道:“不是的总管,这次他们投的毒蛭不一样,药草根本挡不住,不信您看——”
仓颉和青鸾顺着侍从指的方向望过去,大吃一惊,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原本幽暗的湖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无数点血红色的小点,正穿过丛丛药草,朝宸风殿方向急速聚来。
这场景实在太过恐怖,青鸾只觉头皮发麻,毛骨悚然:“那是什么东西?”
“不好!”
仓颉想到什么,惊呼一声,冲到玉阶上去将长灵从水中抱起。长灵却突然把他推开了。仓颉不解,就见长灵伸出根手指,默默指了指下方。
仓颉定睛一看,又是一惊,只见少年雪白的两只足上,已经附了三四个萤虫大小的血点。此刻,那血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显然是在吸食少年的鲜血。
“快!快取驱虫粉来!”仓颉崩溃大喊,简直要疯了。
滔天混乱中,少年乌黑瞳仁却静的出奇,借着微微殿檐下摇晃的萤火,一错不错盯着那迅速膨胀的水蛭,顷刻,咬破指尖,引着那吃得肥大的毒蛭慢慢爬到了手指上。
“少主!”仓颉觉得自己大概率要晕过去了。
吸食了指血的红色怪虫又膨胀了一大圈,躯体移动间,连体内肌理结构都透过薄薄一层水晶粘膜清晰的展露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毒蛭爬上了岸,四处都是侍从们的惊呼声尖叫声,整个宸风殿已经大乱。
“是赤虺,不是毒蛭。”
一直沉默献祭着鲜血的少年忽然开口,乌黑双眸里仿佛凝了团雾,在幽凉而躁乱的夜里沉的可怕。
仓颉根本不关心这是劳什子赤鬼青鬼还是绿鬼,他打着哆嗦,声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少、少主啊,老奴求求你了,你你你先把那玩意扔了!”
“大荒东经中有记载,赤虺,生于东海,以吸食灵族血为生……当年父君曾在东海与青丘之间布下三十六道法阵,阻截海中邪物入侵青丘,赤虺,怎么会出现在青丘……”
长灵仿佛感受不到痒痛,感受不到体内血在流失,依旧轻声低语。
“难道——”
忽得,少年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沉寂了两百年的黑眸深处倏地掠起一抹惊色。
“轰——”“轰——”
也恰在这时,宛如奔雷的闷响从地腹深处传来,带着杀神灭佛摧枯拉朽般的气势,惊醒了沉醉在温柔梦乡中的青丘。
八方四境用于示警的烽火台连成一条绵延千里的巨龙,终于熊熊燃烧了起来,城门楼上的大钟发出冲天悲鸣,刚成人的小灵狐们瑟瑟发抖的偎在父母怀中,风中呼啸的全身撕心裂肺的哭喊——
“天狼铁骑!”
“天狼铁骑杀来了!”
***
在修真史上,这是一个绝对崇尚力量的时代,部族与部族间经常为了争夺稀薄的灵气而发生流血冲突,几乎每隔百年便有旧的部族灭亡,几乎每隔百年都有新的部族诞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青丘狐族也过着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被蚩尤族欺压,被水族欺压,被狼族虎族羽族欺压。狐狸虽然以聪明著称,但似乎天生在体力上缺乏优势,任何一个稍微凶悍些的部族都喜欢把它们摁在地上打。
直到狐族那位惊才绝艳的帝星——博彦横空出世,以青丘为中心筑千里奇阵,将所有觊觎青丘这块肥肉的外敌都阻绝在边境线上。
同样是开灵,天狼族需要在极西苦寒之境修炼七百年,蚩尤需要在极北雪域修炼九百年,朱雀一族需要在烈火焚烧的烈灼渊里反复涅槃五百年,而青丘的狐狸们什么都不必做,只靠着月神眷顾,便能在百岁拜月时获得灵根,光这一点足够令其他部族眼红与不平。
蚩尤、禹、朱雀、东海水族四大部族与青丘相邻,除了已经适应了海底生活、对陆地灵气不怎么稀罕的东海水族,其他三部都与青丘发生过大大小小无数次冲突。而天狼族虽然距青丘千里之遥,中间隔着个东海,两族结怨却是最深的。
因为三百多年前,狐族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瘟疫,狐帝博彦为了从符禺借道求药,联合符禺人击杀了天狼族的老狼帝仇风。
群狼失首,内部四分五裂,以悍勇著称的天狼族曾因此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险些遭遇灭族之危。仇风长子、新君昭炎以堪称铁血的冷酷手腕血洗天狼十六部,重新将涣散的人心凝聚到一起,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天狼族重振雄风,以“天寰城”为中心,吞并周遭大小部族数十个,一跃成为西方第一大部族。
昭炎称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了符禺,将符禺彻底纳为天狼附属国,符禺人世世代代为天狼做奴隶,打造玄铁利器。
仙州历三千二百四十一年,蚩尤联合诸部攻打青丘,天狼也在其中,只是那时昭炎羽翼未丰,还未彻底收服天狼十六部,未能发挥主力作用。那一战,博彦与麾下一十八将战死在极北雪原,青丘如断双翼,大柱坍塌。可单杀一个博彦,显然不足以平息狼族卧薪尝胆、积压了数百年的怨恨与怒火。
今日昭炎带领天狼铁骑卷土重来,显然是为了更猛烈更彻底的复仇!
至少,不论是作为同盟的蚩尤、禹、朱雀,还是身处滔天惶恐之中的博徽和所有狐族人,都是这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_^
第5章 初见
“博、博徽率狐族全族,恭、恭迎君上驾临青丘。”
现任狐帝博徽肥胖的身躯匍匐在祭台上,四肢瘫软,浑身战栗,恐惧笼罩下,舌头几乎僵硬的说不成话。
天狼族百年难出的修炼奇才,一百岁入苦寒境,二百岁入炼夜境,三百岁入阿鼻境,五百岁修为已达天罗九阶。为人刻薄寡恩,性情暴虐,喜怒无常,睚眦必报,西北诸部常以“恶魔”“修罗”呼之……
博徽在心里胡乱想着有关天狼族这位年轻新君的传闻,不知不觉已冷汗透背。
踏。踏。
须发怒张的麒麟神兽四蹄踩在祭台白玉石面上,发出剐心的踢踏声。
昭炎高高倨坐于兽背,玄甲罩身,氅衣飞扬,手里挽着根红焰流动的长鞭,眉骨俊削宛如一尊冰冷的雕像,漠然俯下眼。
博徽浑身寒毛都在这一瞬间炸了起来。
他把头颅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上,只敢用余光偷偷去瞥。落入视线的,是两只符禺玄铁打制、靴面上烙着青色狼头的军靴,以及一角绣着金线的麒麟纹黑色锦服——
在天狼族,那是凭九阶神力驯服了上古神兽麒麟、令群狼俯首的年轻新君才有资格享用的服饰。
博徽恍惚了一瞬,只觉那军靴上的两只狼头像是活的,下一瞬就要张开森然獠牙扑咬而来。他生生打了个哆嗦,慌忙收回视线,作出更加恭敬臣服的姿态。
灵狐对危险的警觉,远比其他灵类生物要敏锐的多,连博徽自己也不明白,同为一国之君,同享万民供奉,自己怎么会对这头小自己整整一辈的野狼如此惧怕。兴许是面对复仇者的心虚,兴许是因为听说过太多关于这位年轻暴君的可怖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