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果真躺着,被褥好好地盖在身上,将脸都藏起了大半。银雀无意识地将脚步放得更轻,像是怕吵醒男人,慢慢走到床边坐下。
他的头发尚未擦干,还在往下淌水。
他便侧着头,拿脖颈上搭着的毛巾一点点擦着头发,目光则一直落在男人紧闭的眉眼上。
偶尔男人身上凌厉阴狠的气质也会褪去,就比如现在。他沉沉睡着的时候会稍显得可怜,好似在睡梦中仍抓着过去惨痛的经历不肯放手。男人睡得毫无防备,眉宇在睡着时也并未放松,淡淡地皱出些细纹。如果有人,现在想杀了千秋的话,一定能一击命中。
银雀低垂着眼帘擦拭着发尾的水滴,目光顺着他的眉眼往下看,即便藏在被褥之下的部分,他也能因为熟悉而完美地想象出来,拼接上肉眼所看到的画面。
平心而论,男人的相貌算不上拔群的俊朗,更和温柔、可怜之类的形容沾不上边。千秋的脸棱角分明,嘴唇很薄,光从面相便能完全读出他的冷血与薄情;大概是因此,在他极少展露出的温柔时刻,银雀总会觉得那像是错觉。
——“我一直爱着你。”
在废墟中太危急,他现在回忆起这句话才迟来地想问几遍:真的吗。
“嗯……”突然,男人低低地哼了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
千秋掀开眼皮,浑浊惺忪的目光投向银雀:“……怎么没去休息。”
“怕有人来杀你。”
“嗯……”男人又闭上眼,“没人能在西院里动手。……找我有别的事吧。”
“……没有。”银雀轻声道,“只是想坐在这里,就坐在这里了。”
在药物的作用下,千秋确实疲乏困倦得厉害。他强撑着精神思考了片刻,说:“对了,我是不是答应过要给你,你的枪。”
“嗯。”
“在书房右手边第三个抽屉里……”千秋说,“子弹让天冶替你去弄。”
“喔,好。”Omega的回答听不出过多的情绪,仿佛只是男人提到了这话,他便随意地应上。可他的动作却和语气不那么一致——在应声时银雀便已经起身,作势要往外走。
“啪”地,男人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嗯?”银雀停住脚,低头看他。
千秋作势要起来,可头才离开枕头便放弃了。腰上的伤让他仍没有办法随意活动,他便就那样捉着银雀略细的手腕说:“别去拿了。”
“……反悔了么。”
“不是,”千秋说,“如果你想要防身的武器,我可以给你别的,或者找人订制一把趁手的,刻上你的名字或者成家的家徽……只是那把枪,别去拿了。”
银雀懵懂地看着他,并不挣开他的手,却也不打算坐下。
他就站在男人的床沿,感受着手腕上粗糙的触感和对方的温度,等着话语继续。
“……那把枪,是绑架犯给你自裁用的。”
“嗯。”
“你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你不会有需要自我了结的那一天,或者说……银雀,”男人的目光竟显得诚恳,“那些事你都可以忘了,今后不会有人再能伤害到你,我会保护你,在矿场的时候我已经证实过了,我有能力保护好我的Omega。”
银雀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千秋会说这些。
男人不轻不重地往下用力,示意他坐下来。
银雀便真的坐下,白皙的大腿从浴衣下摆露出来,很快他便习惯性地交叠起双腿,将风光藏匿。他也许对自己的举手投足间的魅力并不自知,但千秋都知道——他的视线像只粗鲁的手,抚摸过银雀的脸颊,顺着他的脖颈掠过喉结,在他的胸腹稍作停留后抵达他腿根的位置。
他就是情色本身,让千秋口干舌燥。
老实说这有些滑稽,男人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欲情,说出的话偏偏纯粹干净:“别再想着那些事了。”
“……你指什么。”
“指你失去的右眼,指你后颈上的牙印。”男人说,“会有新的牙印覆盖上去……我是说,我想标记你,而且我可以等,等你心甘情愿的时候。”
银雀回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再多的话他有些说不出来。
——等待的时间越久,希望便越渺茫。
——希望越渺茫,在来临时便越让人控制不住感情汹涌。
很长的时间里,银雀都在等着有谁能告诉他,那些痛苦可以忘记,那些屈辱不算屈辱;但没有人可以这么做,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他自己未尝没有责任。
是他无法忍受向别人袒露心事,是他无法忍受别人试图探查他的脑子。
“所以那把枪,别再拿着了。”男人说,“只要你拿着,你总会记起那些事。”
“……嗯。”银雀咬着牙,竭力隐忍着抓紧了千秋的手,“你接着睡,我守着你。”
“也不需要你守着,你该去休息……对了,我和丹龙说过了,在我痊愈之前,下面的事情都交给你。”千秋的拇指来回揉捏着银雀的虎口,“我知道你会做的很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切都不用过问我。”
“好。”Omega哑声应下,“真温柔啊你。”
“是吗,”男人浅浅地笑了笑,“因为该死的伤口还在痛吧,说话也痛。”
——
男人带伤,银雀不方便和他同床休息,也不想让人闹出太大动静地去新置一张床进卧室里,就还是依着千秋的话,在守着千秋到天黑后,悄无声息地转去了客房。
女佣们以止玉为首,上午八点便开始伺候银雀换衣服。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脸上就快脱落的疤,眼睛里的寒光足以伤人。殷千岁敢对他们下死手,在胆识上银雀也许该给他鼓鼓掌;可他相当记仇,凡是让他不好过的人,一定得十倍百倍地还回来,那才叫“公平”。
止玉替他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银雀拢了拢鬓角的头发,认真地从头到脚地审视了自己一番。
他从未命令过止玉替他准备什么样的衣饰,但止玉替他换上的都是他素日喜欢的。稍微想想便能知道,一定是千秋曾经交代过他的喜好,只是他没有在意而已。
镜子里的人仿佛回到了一年前,还是那个手腕强硬的成银雀。
“车已经备好了,太太打算先去哪里。”
“我记得都内不少混账报纸吧,喜欢写些上层的花边新闻那种……找一家不大不小的。”银雀收回目光,手插进风衣的口袋里,“再派人去丹龙那里通知一声,我中午请他吃饭,地点他选。”
“是。”
除了皇亲负责编撰刊印、发往帝国各部的《帝国月报》之外,还有许多五花八门的私营报社,有专攻经济的,也有专攻高层们的艳闻轶事的。买一个馒头的钱够买两份报纸,这几乎算得上是穷人们的一种娱乐手段。
银雀坐着千秋的车,由着司机替他选一家不上不下的娱乐报社;路上他几乎一直没有停下过询问,凡是止玉知道的、关于殷家的现状,他一一记在脑子里。过程中他未说过一句废话,开口必会问到重点。
光是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就已经足够让司机和止玉对他刮目相看。
成银雀是成家唯一的继承人,是个手腕拔群的商人……这些只是听说而已。事实上在殷家,银雀像极了废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管。
“……到了太太。”
银雀看向路旁紧闭的报社门,皱着眉道:“去买杯冰茶吧,顺便问问这家报社什么时候才会开门。”
他来得不算早,报社的人也不算太怠惰,十分钟后便有人抽着烟过来,看也没多看车里一眼,吊儿郎当地打开了报社门。
银雀跟着下车,顺手将没喝完的冰茶递到了止玉手里,神色漠然地跟着那人走进了报社。
“……有事吗?投新闻直接塞到门口的投稿箱里就可以了……”那人随意地瞄了眼,自顾自地开始整理里面乱糟糟的印刷物。
Omega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走过他身边,在里面唯一一张看起来像样的办公椅上坐下。他态度潇洒极了——不,与其说是潇洒,倒不如说是一种别样的傲慢,好像眼里没容进任何人。
他朝旁边亮出手,女Alpha立刻递上烟,再替他点上。
烟头随着他的呼吸而发亮,报社里的家伙被他这副架势看傻了眼,茫然又小心地问:“您是……?”
“呼——”银雀淡淡呼出一口呛人的烟,“如果我要让你们刊登一个消息,需要多少钱?”
“这个……”对方眉头皱成八字状,“这个我们,要是新闻好的话,我们不收钱的……是要刊寻人启事吗,其实我们家报纸卖的不好,这种事找官报会……”“我要你们在明天的报纸上,用头版头条,最大的字号,刊登这样一个消息,”银雀说,“‘未婚先孕?奉子成婚?四公主与殷家长子竟早已私定终身’。”
“哈……这不行的,不不不这不行的,造谣皇室,是要进帝国监狱的……”
“你只告诉我,需要多少钱。”银雀眨眨眼,莞尔一笑,“多少钱,够明天的报纸洒满都城的大街小巷,够这家报社从此倒闭,够你们所有人离开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