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师傅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对他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千秋乖巧地笑了笑:“大概是因为说错了话。”
“正常,正常,太正常了。”凉师傅道,“少爷的脾气是很怪,这几年越来越怪了……以前他还会隔几个月就来马场骑马散心,那时候挺好说话的,跟下人也聊得起来。”
“以前?”
“我数数……啊,都七八年过去了。”凉师傅回忆着,忽地转身拍了拍千秋的肩膀,“嗨,别担心,在马场很自在的,要不了两年就能攒下一笔钱,到时候少爷也不记得你了,你就拿着钱辞职就好了。……你好高啊,和Alpha似的。”
“要是Alpha就好了。”
“哈哈,确实。世上还是普通人多一点,就像我们这种,普通的Beta……”
在他回答完银雀那个问题后,漂亮的男人没再多说什么,自顾自地回了他的卧室,甚至没说一句“你可以去休息了”。千秋便守在他的房门前,直到天亮时分成奂到他面前,让他跟自己走。
简单来说,他确实惹恼了银雀,就像那些人曾经提醒过他的,他被下放到了农场里养马。
比起他的前任们,他已经幸运得多。
千秋学得很快,凉师傅很喜欢他,没过两天便和他关系好了起来,经常傍晚遛马时跟他一路,一边偷喝酒,一边唠嗑。不过千秋话很少,多数时候都是凉师傅在说。
偶尔千秋会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但话题总会莫名其妙地回到少爷身上。
“……少爷以前是不是遇到过什么危险,”千秋说,“我听别人都是那么说的。”
凉师傅在马场自在惯了——这里不是成家大宅,不需要小心翼翼。老男人喝着酒,砸吧两下嘴像在回味余韵,说:“这不是废话吗,你去问问,殷家,斯坦因家,还有皇室,这些出身的孩子谁没遇到过危险。……少爷很小的时候,我想想,好像是才十一二岁,刚分化的时候,被人绑架过,最后是自己逃出来的,在疗养院住了一年。”
“自己逃出来?”
“嗯啊。”凉师傅摇着头叹息,口吻里满满的同情,“成家不是,还有个死了的长子吗,叫什么来着……”
“知道,”男人点头,“成银鸩。”
“又是Alpha,又是经商的天才,可惜死的早。”凉师傅道,“少爷是Omega,迟早也会给别人家生儿育女,说白了,老爷不在乎他,所以那时候绑匪开了个什么不得了的要求,老爷没同意。少爷福大命大,自己逃回来了……”
不对,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千秋忽然察觉到他想知道的并不是银雀腺体上的牙印因何而来,也不是他为什么这么阴晴不定。
他想知道的是——
为什么他偶尔会露出那种表情,像个空洞人偶,任由世界推着他机械前行,自愿不抵抗。
——
“人带过来了,少爷。”
靶场,银雀握着银色的手枪,对准了远处的靶心。成奂穿着和平时一样的装束站在他身边提醒道,但银雀并没回应,专心致志地瞄着靶子,直到“嘭”地一声响起,子弹打穿了靶心,他才扭过头道:“你这套西装我都快看腻了,偶尔也换一套吧。”
“好的,找时间我会去再做一套。”成奂点头道,“我带了三个人过来,少爷先看看有没有满意的。”
“不想看。”银雀说着,又端起手枪,“我也不需要贴身保护。”
“马上少爷就要去东部,身边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可不行。”
“你刚招来的人就值得信任吗。”
“是我的错,千秋惹少爷不开心,是我没有挑好人,”成奂微微颔首道,“这几个少爷再看看有没有合意的。”
人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银雀思索着,好半晌才烦躁地放下枪:“让他们站到靶子那去,顶苹果。”
这一个星期,成奂已经不知道带了多少Beta来供他挑选,没有一个让他如意的。但确实如成奂说的,他要去东部一趟,没有个合意的人,旅途危险不说,还会过得很不愉快。
三个高矮不一的Beta在成奂的授意下,站到了靶子处。他们一个个手里都捏着苹果,可谁也没有直接放上头顶。有人神色凝重,有人手在发颤,也有人咬着牙,露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不知究竟是怕漆黑的枪口,还是害怕成家少爷的各色传言。
“快点,别坏我心情。”银雀懒洋洋地说着,重新将枪口对准那边,拇指轻巧地拂过保险。
有人率先下定了决心,咬紧后槽牙将苹果扶在头顶。第二个、第三个见状,也同样这么做了。
银雀看着他们那副豁出去的表情,只觉得好笑。他脑子里忽地闪过千秋平静的脸。
他总是很平静,无论被训斥也好,被打也好,跪着替他点烟也好,替他擦脚也好。除了平静之外,就只有那个假不能再假的标准笑容。
如果换成男人的话,此时此刻一定也保持着他的平静,用狭长却深邃的双眼直视枪口。
如果问他为什么不害怕,他肯定会开始假笑,会说“因为是少爷的命令”之类的。
甜言蜜语最可怕之处不在于它是欺骗,而是明知道那是种讨好,是种算计,人还是想听,甚至上瘾。
银雀的食指在扳机处,缓缓地扣紧。
三个Beta脸色难看地紧绷着身体,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站在那里别动。
突然的一瞬,银雀放下了枪。
“算了,让他们滚吧。”他微微皱着眉,“把千秋叫回来。”
第6章
被银雀扔掉一周后再捡回来,千秋是唯一一个。
成家的佣人再看见他时目光都有了转变,不再觉得这只是个普通的、待不了多久就会被少爷厌弃的随从,而是觉得……他也许会是下一个成奂。
千秋换了身西服回到成家的宅邸,原本漠然的佣人们在他经过时会颔首施礼,他只能一一回以微笑。
他回来时,银雀在庭院的躺椅上晒太阳,脸上盖着翻开的书,大约是看着看着觉得困了便就那么睡着了。千秋行走时脚步声极轻,他在银雀身边站定,丝毫没有吵醒对方。
灿烂的阳光下,书遮住了银雀的上半张脸。他就像一具被殓妆师精心照顾过的尸体那样,双手交叠着放在腰间,安静地躺着。
千秋在旁边站了良久,银雀才醒来。
他先抬手勾住脸上的书,揭开后随手放到小桌上,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身旁有人:“……回来了?”
“回来了。”
“马场好玩吗?”
“不好玩。”男人沉沉道,“但如果少爷希望我待在那儿,我会待的。”
“奉承也适可而止吧。”银雀淡淡说着,缓缓站起身,双手插进裤袋里潇洒地往宅子里走,“准备准备,晚上要去应酬,很重要的应酬。”
“是。”
别的银雀没有再多说,就好像什么都发生似的,千秋负责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当晚的应酬非同一般,是成家老爷的亲兄弟寿宴,地点并没在王都,而是在紧邻王都的另一个城市。车行需要两个小时,成奂不放心只有千秋一人陪同,于是在银雀常用的车后面又跟了两台车的人,一前一后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但其他保镖只能在宅子外放风候着,唯独千秋能陪同他进去。
和成家的长辈吃饭不比和那些商业伙伴吃饭,敬来的酒银雀都必须得喝。他酒量普通,三巡过后脸色便发红了。到筵席散场时,银雀醉得眼睛有些睁不开,想站起来都难。
有女佣过来扶他起身,银雀闭着眼站起来,意识到身边碰他的是陌生人时,立刻不爽地推开了女佣的手:“别碰我……”
“银雀少爷……”“我来吧。”
在身后跟着的千秋如此说着,朝女佣笑了笑,伸手接过他的主人。
银雀完全醉了,腿发软,手也没有力气。千秋将他的手搭在自己颈后,半搂着他的腰往外走;知道扶着自己的是他很中意的随从,银雀没有再说一字半句,有些放任地闭上眼。
少爷绯红的脸颊就在咫尺,信息素的甜涩萦绕在千秋鼻间。
男人扛着他的手臂穿过长廊,在即将走出大门时,银雀忽然睁开眼。
察觉到他醒来,千秋下意识地微笑,安慰道:“很快就到车上了,少爷再坚持一会儿。”
银雀皱眉看着他,含糊不清地说:“你为什么总是能笑出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能待在少爷身边,对我而言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虚伪……”
“是真心话。”
银雀又阖上眼,醉醺醺地勾着嘴角,无声发笑:“如果明天你就因我而死呢,还值得高兴吗?”
“不值得高兴,”千秋没有多少犹豫,“但值得。”
“全是谎话……”
他们走得很慢,这条长廊像没有尽头似的。银雀半身的重量都倚在千秋身上,果然如男人所说,他一点信息素的味道都嗅不到。
就好像旁边并没有谁存在一样。
莫名的安心感便由此得来,银雀自言自语地说:“以前也有人这样,光捡好听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