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也能猜到。”顾鸣起身,“我去拿茶具,你想看的东西就在桌上。”
他走了,顾九嵘走过去,看到桌上是一本厚重的深棕色书籍,看上去老旧。
他随手翻了下,里头全部都是年份和不同顾家人的名字。
他下意识寻找着顾钺的名字,终于在二十九年前找到了,生日也是同样的日子。
他愣了下。
毕竟顾钺的过去就像一团迷雾,查不到任何相关的资料。他一度怀疑顾钺来自地球时代,却找不到证据,没有半点信息。
眼下这个人的出生年月,好好地摆在那里。
所以他大概真的只是有了什么意外,才移植了部分脊椎,又一贯低调显得像什么幽灵。
所以顾鸣想要告诉他什么?
顾九嵘不明白,合上了家谱。
顾鸣这时候已经拿着茶具回来了,笑眯眯的,也没问顾九嵘什么。他开始温壶润茶,以某种传统的方式准备着一杯好茶。
泡茶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顾鸣似乎在想着什么,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消失不见。那种从骨子里透露出的疲惫,再次袭来。
最后浅绿色的茶回荡,茶香四溢。
顾鸣缓缓将茶水倒入茶盅,笑着递给顾九嵘,又是平常那个他了。
茶很烫,要慢慢喝。顾鸣说:“你知道你的家乡在哪么?”
“不知道。”顾九嵘说,心想那个是某个被虫族侵占的星球吧,肯定寸草不生,荒芜无比。
顾鸣笑了笑:“你这种也挺好的,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就不会想着回去。”
顾九嵘实话实说:“我其实根本不在乎。”
这大概是他最接近虫族的一部分,没什么情怀,一点点好奇心都没有,不会思念所谓的故土,也不想找到所谓的家人——虽然她已经连带着她残暴的野心、可怖的恶名,化为尘土了吧?
能证明她存在过的,除了那段血腥的历史,就只有那只雪白的鸽子与顾九嵘了。
顾鸣慢慢转动手中的小茶盅,垂着眼:“所以你才是最幸福的那个人,没有想唱的歌,就没有能扎穿你的荆棘。”
顾九嵘说:“我好好的找刺干嘛?”
顾鸣笑着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喝完茶后顾九嵘就回去了,心想顾鸣这个人也是奇怪,讲起话来半遮半掩。
顾钺不在家,顾九嵘正准备问下他去哪了,终端上就接受到了一条提示。
他一开始成为特别顾问时经常收到这种消息,这几年顾钺没有负责什么案子了,消息少了很多。
眼下又收到,顾九嵘愣了愣,还是跟着地点提示过去了。
顾钺果然在那里。
顾九嵘最近很少见到他,似乎是他那天揍了夏凌,多多少少给顾钺带来些麻烦——虽然顾钺对此只字未提,顾九嵘的生活依旧风平浪静,没受到半点影响。
还是一起凶杀案,死者是“碧空”的人。
在几年前的调查里,他们就发现了一定的规律。但凡是来自“碧空”的死者,都参加过最终的那场战役。
那是“碧空”的最后一场战役,也就是在那途中,顾钺带着军队破开了那虚假的墙壁。
这让这些凶杀案,看上去并不满足顾九嵘在巷子里遇到的那个凶手的动机——单纯仇恨地位发生改变的人,嫉妒着“碧空”的战士,一朝从死斗者进入了条件优渥的家庭。
于是顾九嵘推想,大概是凶手觉得“碧空”里的某些东西不能被发现,所以才一一消灭包括他在内的这些人,因为他们是所有战士里,最有可能接触到那东西的。
之后也再也没有人袭击他,一切似乎太平了。他至今记得,那天在来访者里闻到的味道。
袭击他的人是联盟的官方工作者。那女人穿着黑色裙子,上过不少次电视。
这其中的因果推断太复杂了,顾九嵘懒得去想。那边顾钺已经在叫他过去,于是他开始分析现场。
和之前一样,现场的一切痕迹于他而言都清晰可见,包括最细微的灰尘,包括最浅淡的气味。他完完全全还原出了现场。
死者又是他认识的人,以前做过队友,也交手过,不算熟也不算陌生。
顾九嵘盯着他几秒钟,内心没有半点波澜,只记得最后和他交手时,似乎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他当时还盘算着,下次再遇到要怎么交战,没想到后来的故事轨迹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离开时,顾钺说:“你最近小心点,不要太晚出去。”
“知道了。”顾九嵘回答。
顾钺说:“我把所有的现场资料传给你,你有空可以再看下。现在不确定和三年前那些连环案子,有没有关系。”
“行。”
顾钺说:“我还有事情,你先回去吧。”
顾九嵘说:“你不会又要和叶正青做什么事情,不带上我吧?”
顾钺揉揉他脑袋:“乖,听话。下次再说吧。”
顾九嵘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的手,想着之后又要一顿好蹭,才能把那姓叶的味道完全盖过去。他说:“那你的那个唐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的是唐云,之前顾家强行塞给顾钺的……未婚夫。
顾钺一直想把他甩开,偏偏唐云软硬不吃,整整三年还能坚持找机会和顾钺相处,直到现在,大概很执着地想要进入顾家。对顾九嵘来说,简直烦得要死。
“没怎么样。”顾钺说,“我的态度很明显了,他怎么样和我无关。”他顺手捏捏顾九嵘的脸,调笑道,“他没你可爱。”
于是顾九嵘心满意足。
独自回去的路上,他在巴士上无聊,盯着窗外的景色看。
被堕落帝国袭击后,这里就没那么繁华热闹了。资源的短缺能从各种地方看出来,现在已经挺晚的了,灯光还不怎么明亮,只堪堪照亮了路面。食物也变得昂贵,奢华的气息在这里被狠狠遏制。
外头路上没有什么人,他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趣,于是打开顾钺发给他的案件资料。
前头是很正常的部分,无非是把死者的所有信息扒得干干净净。所有和他认识的人都被梳理出来,只言片语便能概括一段关系。
那些描述客观又简洁,透着冷冰冰的质感。
但顾九嵘认识一个和介绍上不同的他,知道他的性格和爱好,知道他很喜欢薰衣草的香味。
眼下这些东西都归为尘土,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关心。
于是他不由想到,不知道西莉亚和那些冰冷的史料上的描述,会不会不同。
资料接着往下看,上头显示,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一段刻字,一笔一划都分外用力,好似发泄。那些字迹经过处理,大概还是用左手写的,机器无法分析出究竟是谁留下的。
这段文字被写在现场,一本沾满血的本子里——
“我们自己制造了自己的荆棘,而且从来不计算其代价,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痛苦的煎熬,并且告诉自己这非常值得。”
这熟悉感让顾九嵘愣了下。
他搜索这段文字,果然,这段文字出自《荆棘鸟》。
就是顾鸣念出的那段话的后续。
一时顾九嵘的脑子有点乱,顾鸣怎么会和这种事情有关系,还是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他后仰靠着座位,思绪混乱,窗外流光浸在他漂亮的乌黑眼眸里,在某个瞬间,反出了暗红色的光。
对案情的思考并没有成果,他倒又想到了那本莫名其妙的家谱。
直觉在叫嚣,他肯定忽略了什么东西,要不然顾鸣实在太莫名其妙了。
窗外景色掠过,他一一回想自己关于顾钺所知道的一切,可是毫无成效。
在公交即将到达时,顾九嵘偏头,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模样。
在这一瞬间,什么东西电光火石般闪过。
顾鸣说过,他名字里的“九”代表他是顾钺那辈人的第九位,顾钺是真的把他当作家族的一份子了。
但是家谱上的辈分显示,顾钺那辈有十几个人。
而附近辈分的人,顾九嵘虽然没细数,但基本没有低过两位数的,他清晰记得,自己找了一会才看到顾钺的名字。
那这个“九”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顾九嵘心跳得很快,某种可能性几乎如直觉闪过他的脑海。公交开门的瞬间他就跑下去,迅速搭上另外一辆。
远远地,能在半空自高而下看到沉默的墓园了。站台离那偏僻的地方还有些距离,顾九嵘一路奔过去,气喘吁吁地来到它的门前。
他之前和顾钺来过几次,门口的老大爷认识他,直接就让他进去了。
一路上灯光暗淡昏黄,温柔地照着那些长眠者。顾九嵘快步走在墓碑间,直到那顾钺每次来都会去的墓前,直到那他从来没亲眼看过的墓前。
顾钺每年都会来,每年都不带花,每年都独自立在墓碑之前。但所有所有的疑问,都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每年来是为了祭奠往昔岁月,不带花是因为墓下无人,独自是因为无人能理解这种孤独。
顾九嵘清晰看到那字迹。
“顾钺3029--3055”
一直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死了五百余年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