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陆离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再次因眼睑回道:“抱歉,为师食言了。”
卿玉泛起苦涩且无奈地笑,缓慢又痛苦地抬起手臂,用另一只手不利索地拉上了宽松的衣袖,把手臂上栩栩如生的芍药花展示在了他眼前。“想杀你是真,爱你也是真。这芍药开了好久,一直等不到他喜欢的人……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在生命即将陨落的前一刻,他用体内支离破碎的灵藤种最后一次驱使出了藤蔓。黑色的藤蔓上,通体白皙的芍药花苞如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绽放成了白花,由藤蔓绕成了一个大小适宜的花环。但是他总觉得师父不会喜欢这个颜色,所以又拿着花环在自己的伤口上蹭了蹭,将雪白的花瓣染成了和沈延年一样的红色。“替我照顾好芍儿,别让他成为第二个我……”
在为师父戴上花环的一刻,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他的视野渐渐变得黑暗,然而脑内却出现了很多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快速滑过。这些画面里有他和师父从初遇,相惜,到最后的分离的过程。无数画面让他应接不暇,但是最后到来的,却还是那些熟悉的声音与画面。
以前,他只能看个模糊的轮廓,听个模糊的声音,但现在,却越来越清晰。
“阿御……”
“秦允。”
“小允。”
各种呼唤声在他脑中响起,声音似乎来自同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并不是师父,却和师父一样,声音中似含着笑,让人一听就情不自禁地想到这男人噙着笑的嘴角。但是他不知道这几声到底在叫谁。
随着画面清晰,他终于看清了这个总抱着他的男人。男人的长相居然与师父有几分相似,这人会这样抱着自己,应该就是父亲吧?
“阿御,不要告诉别人你的种子在心口,连爹娘都不能说,知道了吗?”父亲正以严肃的语气告诫着。
可他的种子,不在心口啊……
“阿御,听兄长的话,你先带着小允离开这里,兄长会马上追上来。”
“不要哭,别哭了,我把兄长带回来,但是你一哭他们就会发现我们的。”那个总出现在父亲身边的人这样说道。
“我把兄长带回来就来找你,你一定要听话,别哭了。”
于是他听这人的话,等啊等,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好黑。但是没等到熟悉的声音与身形,他却等来了几个服装怪异的男子:
“哎,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婴儿?怕不是哪个怕死的担心自己被我们误杀,把孩子丢这儿了吧。反正是仙境的小孩,要不杀了?”
“别,这小娃娃看着挺好看的。我们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我师妹因得过病无法自己生产。她那么喜欢孩子,不如我把他带回魔域去。”
“你找死啊,仙境的人都敢带回去?”
“只是个婴儿,难不成还会记事?”
两人男人在一番争执后,终究将他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此他一直被一个女人抱着女人待他很好,每日每日都会亲亲拍打着他,哄她入睡,就是喂的乳汁太过寡淡无味。
因为闻到了一个人身上有很臭的味道,所以他哭了。于是女人将那个老婆子打了一顿,并警告他不准再来前厅。
这日,女人在抱着他看了一天后终于肯放下他了,不过放下的原因是他饿了,所以女人为他准备寡淡无味的乳汁去了。然而就在他等着喝淡喂乳水的时候,那个恶臭的味道又来了……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他的身前。
“不会下蛋的鸡从别人那里抱来了一个蛋,有什么好得意!”老婆子用恶毒地目光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折我腿骨,我就把你最爱的养子抱走!”
从此以后,他身边总有那股弥漫不开的腥味,不论他如何哭都没用。久而久之,他也渐渐习惯了。
“鱼子。”渐渐的,老婆子的声音和模样变得更加清晰了。
“鱼子,帮婆婆取点水来。”
“婆婆,我不喜欢鱼子这个名字。”他对佘婆婆道。
佘婆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贱名好养活,我们这样身处低层的阴摩罗,还想叫什么名字?”
年仅八岁的他想了一会儿,说:“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我总听到有人叫我……秦御,阿御?不对,好像是卿玉?婆婆以后就叫我卿玉。卿字是我今日刚刚从一个亚西利姐姐那儿学来的。”
卿玉。
对,从此以后,他就叫卿玉。
第140章
倔强的手从身上滑了下去,怀中的人彻底没了生气。仿佛是在控诉命运的不公,卿玉的双眸是睁开的,直直地看着明媚的天空。
“卿玉!”尹陆离吼得歇斯底里的,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只是想让徒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向他伤害过的仙门认个错,没想让他死。
在《祸水》原着中,他最为意难平的便是被梵无心害死的卿玉,然而现在书的线路发生改变,卿玉还是免不了一死。他恨极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选择用假死的方式摆脱困境,最后假死成了真死,他亲手将自己好不容易引着踏入正途的人推入了深渊。
沈延年上前两步,欲伸出手再做安抚。可是,这次的情况已经不像先前那般了。尹陆离失去的是他最在意的徒弟,而致使卿玉变成这般的,也有他的一部分原因。
一阵一阵的酸楚惊醒了尹陆离腕上的沈逐云。沈逐云以为尹陆离又与沈延年有了嫌隙才会这样痛心。然而他刚伸出芽尖想要安抚,却看到尹陆离的头上戴了一个染血的芍药花环。
这芍药花的模样……
沈逐云自作主张,延长芽尖触了触鲜红的染血芍药,触碰之后,他立时“转头”看向尹陆离怀中的卿玉。
芽尖颤抖着,慢慢靠近鲜血狰狞的伤口,沿着冰冷的剑刃慢慢地钻了进去。“小允?”沈逐云微颤的询问声在尹陆离脑海中响起。
尹陆离身形微怔。
紧接着,沈逐云的芽尖就像疯了似的,拔掉了卿玉身上的剑刃,用自己微不足道的灵力救治已经死亡的卿玉。“小允,你为什么……”他竟不知道用“还活着”还是“死了”来表达对当前情景的惊讶。
“你说他是秦允?”尹陆离问道。
听到尹陆离自言自语,沈延年的神色由悲情转为惊愕,不过一瞬之间。
“是小允……这芍药花和秦郎的一模一样,我也探了他体内碎掉的种子。我自己的儿子,我绝对不会认错的。”沈逐云带着隐隐的鼻音说道,“可小允在我和阿御逃亡的那天就失踪了,我以为他早已惨遭魔域之人的毒手,可谁曾想到。”
沈延年立时蹲下身,尝试用自己的藤蔓与卿玉破碎的种子连接。在感受到种子之间的亲情维系后,又一抹愧疚之意如潮水似的涌上了他的心头。
“陆离,”感受到自己灵力不足的沈逐云开始请求,“我知道自己寄生在你身上已是累赘,也知道小允犯下的事罪无可恕。但是,能不能请你救活他。他是我和秦郎唯一的孩子,我……”他竟不知道怎么劝说。这一路过来,他看到阿御与陆离因异化宿主付出了太多,可……他是孩子的父亲,无法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眼前却不做任何挽回。
“陆离……可不可以……”沈延年也略有犹豫地问。
沈延年承认,自己在这一刻心软了,如果那一夜他将秦允藏得好一些,又或者不独自去找兄长,听兄长的话找一名修士带路直接去其他仙境,事情也不至于演变成如今的模样。明明这个侄子,想方设法地想让他死,但是这个果,也是由他这个因而起。两人本可以拥有相似的命运,却在一夜之间背道而驰。
“可以吗?”尹陆离红着眼睛,用带着隐隐鼻音的声音满怀希望地问。先前顾虑沈延年不同意,大哥亦不肯借给他治愈能力,他才忍着没开口问。但是现在他们两人都答应了。
徒弟因没被教好犯下大错,他这个做师父的也难辞其咎。
沈延年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沈逐云早就备好了芽尖供尹陆离的藤蔓食用。
尹陆离驱使藤蔓吞掉了一小片叶子,获得了大哥的治愈之力。随着灵力慢慢灌输至卿玉体内,他觉得一阵晕眩,就像上一次救活沈延年一样。
沈延年舍不得他如此虚弱,用自己的藤蔓缠住了他的,为他提供足量的灵力使卿玉复活。
当治愈进行,本该属于卿玉的记忆一下子窜入到了尹陆离的脑海中。看着本该有天煞门身份的卿玉,因佘婆婆作祟只能成为一个阴摩罗,而后在魔域中摸爬滚打,于十几年中受尽屈辱,尹陆离潸然泪下;在得知后续的心路历程之后,他发现自己才是伤卿玉最深的一个。
他亲手将人从冰窖里拉了出来,因纯粹的个人原因一味地对他好,给了他一个享受世间温情的暖泉,到最后,他又亲手把人推进了寒冰深渊。
治愈渐渐进入尾声,尹陆离的意识也从卿玉的记忆中挣脱出来,睁开眼时已经看到卿玉的手腕里抽出了一根藤蔓,此时正默默地看着将其救活的尹陆离和沈延年。
尹陆离松了一口气。种子终于活了,只要种子活了,人也可以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