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节将天子囚禁在深宫,杀害其他兄弟姐妹,意图谋反,多亏广寒君洞烛幽微,设计入宫救下陛下,清君侧,杀逆臣。
只是……
诸位大臣心中皆有疑窦。
沈风节再怎么混账,也是帝王之女,难道皇帝真这么绝情,或是……
他们皆不敢说出心中的猜测。
经此一事,天子身心俱疲,将仅存的血脉封为太子,让商仪行摄政之权。商仪推辞几次未果,终于踏上金銮殿上,坐在龙椅侧安置的椅子上。
看似摄政,实则大权独揽。
她冷漠地望着殿里朝臣。坐在这个位置,可以很容易地看穿他们那点藏掖紧紧的小心思,所有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沈风节说她不懂帝王术。
其实,有些东西从来都是无师自通的,登上最高峰,自然就懂了。
只是前生的她就算君临天下,也从未怀疑过长河血案的真相。
就算回到今生,她心里想的也是,带着舟舟离开。
从此不管世事,泛舟江海,不再靠岸。
她真的是太累了。
可是,她微微瞥了瞥自己素白的手,看到其上不尽的鲜血,记忆又好像回到那晚。
站在长河边,风急雨骤,潮水汹涌,她看着舟舟跌入深黑的江水中,看见江旬宁死不倒,看到满地折断的木兰军旗……
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她终于看懂前生的逆命侯。
商仪下巴微微抬起,比龙椅上的男人更像个帝王,她几句话安置好沈风节谋逆之事,处置残党,同时派出使臣,利用北厥王谈判。
杀伐果断,手腕铁血。
众人愕然发现,从来韬光养晦的广寒君不似沈风节,她比沈风节更有手腕。
下朝的时候,又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商仪将天子安置回行宫,让自己的暗卫守着这尊偃甲。目下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发现。
她乘车出皇宫时,天已沉沉,车帷在风中剧烈晃动,车轮碾过积满雨水的路面,溅出巨大水花。
商仪席坐在车中,垂眸看暗部报上来的卷宗。
有暗卫查探到,沈风节这些年常常调出死囚犯,不知送到何方。
她并未放在心上,翻到别处,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记起一桩旧事。
那时她与舟舟听说一个消息,春城常有流浪乞儿或是孤寡老人失踪,似乎与某个地头蛇势力有关。
有什么势力在学宫眼皮底下动手脚?
有什么事一定需要用死囚犯,用这些没什么人在意,死去不留痕的活人来做?
商仪猝然睁大眼睛,想起江舟曾和说起,昔日慈幼坊的孩子看见灭村之日的景况——
风雪夜,两个身形相仿并肩而行的人影,和漫天血光。
还有鬼方山里那行熟悉的字迹。
商仪一把掀开车帘。
车夫茫然道:“殿下?”
商仪跳至前方疾驰的骏马上,割断系着车厢的绳,疾奔入深黑的风雨中。
她早该想到的!
——
江舟呆在屋里无聊地看雨。
天色渐渐暗下来,云舒还没回来。
她伸手摘下一朵桃花,花瓣弯弯,蓄几滴晶莹的雨水,如同美人垂泪。
江舟弯腰舔了舔,没有什么味道。
她无趣地撇了撇嘴,还以为浸透花蕊的雨水会带变甜呢。
门外传来脚步声,江舟兴奋地张大眼睛,旋而惊喜之色褪下,变得警惕起来——并不是云舒的脚步声。
她提剑打开门,对面披着黑斗篷的人身材高挑,面白如纸。
江舟反而露出笑容:“执教!你怎么来昆吾啦!”
桐酒声音僵硬:“找你。”
江舟打开门,“找我什么事?进来吧。”
桐酒没有动,“讨回一样东西。”
江舟眨眼,不解道:“我欠您什么吗?”
桐酒许久没有说话,半晌,才开口:“跟我来。”
江舟不疑有他,背上剑跟她骑马一直到城外西山破庙中。
庙中观音敛眉,雨水从破开的屋顶底下,滴在神佛无情的脸上,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流淌。
宛若垂泪。
江舟取下斗篷,抖落身上雨水,“有什么事非要等到……”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瞥见观音像底熟悉的身影,身子猛地一颤,小心翼翼地唤:“……姐姐?”
第74章 仅此而已
江舟迟疑地站在门口, 任由冰冷的雨水溅在身上。
她不敢靠近,怀疑只是一场梦, 走近点, 梦就醒了。
忽然身后冷风袭来,江舟寒毛立起, 本能快于理智,往旁一闪, 红色袍角沾上几根稻草。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执教?”
桐酒的黑斗篷被风高高吹起。
她苍白到丝毫没有血色的手上握着一个钩爪模样的武器, 在暗夜闪烁寒光。
“不要怕。”桐酒在胸口比划一下,“只要一下,不疼的。”
江舟握紧剑柄,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目光在桐酒和肖似楼倚桥的女人之间徘徊,脑中凌乱不堪, “为什么……到底……她是谁?”
桐酒只是木讷地重复道:“别怕,不疼的。”
江舟靠近那女人,唤:“姐姐,姐姐, 你忘了我吗?我是晚照啊, 你……”
女人抬起手接住观音眼角落下的雨水, 表情是与桐酒相似的木讷。
又是一道冷风袭来,江舟在地上翻个滚,拔出不废江河, 剑光像月华在破庙摇曳:“你到底要干嘛?!这个人是不是姐姐!是不是楼倚桥,你说啊!”
桐酒再次说:“讨一样东西。”
江舟:“什么东西你直说不行吗?”
桐酒:“我的心。”
江舟又气又茫然,看到楼倚桥那刻,她的心已经完全乱了,“谁有你的心啊?!你的心在哪关我屁事!”
桐酒苍白的唇颤了颤,指着她:“在你那里。”
江舟不愿对她刀剑相向,用剑柄对着桐酒,剑尖对着自己,“执教,发生什么你告诉我,这个人……这人是谁?”
桐酒看向女人,眼神变得温柔很多,“她叫楼倚桥。”
江舟后退几步,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不对,姐姐分明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啊,我亲手葬的她!”
桐酒恍然点头:“原来是你埋的,让我找了好久。”
江舟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桐酒陷入记忆中,慢慢地说:“河边,很多尸体,我一具一具翻开,都不是她。”
她赶到长河河谷的时候,那些尸首已经开始腐烂。
秃鹫在空中盘旋,连成一片乌云。
她弯下腰,翻开一具腐臭的尸体,从烂开的五官上辨出不是楼倚桥,于是又翻开下一具,依旧不是楼倚桥。
后来,她沿着长河往下,想是不是那人跳入水中,或许还活着呢。
日升日落,周而复始,河水由西向东,缓缓流淌。
从来都是这样的。
她活了不知多少年,见过无数日升日落。
凡人的寿数,对于她而言,太短了,譬如蟪蛄之于春秋,燕雀之于鲲鹏。
那么多的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垂髫小儿,到白发苍苍,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们好像是长河里的一滴水。
她和世人的缘分,只是弯腰掬起一捧水,然后看它从指尖跌落,重新流入滔滔江水中。
载着所谓代代传承,生生不息的祈愿与理想,一路奔腾而去。
而她,只能伫立江头,默默看着江水远去。
她们的缘分,仅此而已。
可是忽然有这样一个人,莽莽撞撞冲入她千年百年枯寂的生命里。
那人会蹲在桂花林里偷偷喝酒,被发现时往花林一钻,带着满身的香气跑过来,大声喊:“桐酒!救救救救!帮我引走后面的执法长老!”
或者是卧在花树上看书,等自己经过时,她猛地跃下,花雨簌簌,少女抱住她不肯撒手:“哎呀腿疼,你背我回去呗!”
也有时候她听着课趴在桌上睡着,毛笔在雪白的脸上划过长长一道墨痕,执教忍着火把她喊醒,少女顶着墨迹迷迷糊糊站起来,听到执教的声音就自觉往外走,然后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学堂响起窃窃的笑声。
……
她只是江水中微不足道的一滴。
可桐酒看久了,便觉得她分外不同。许是阳光照下来,水滴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与其他人都不相同。
所以桐酒攥紧手,并不想她从自己指间溜走。
那年春城飞花,众人酩酊大醉,春光融融而落,漫天花飞如雪。
她认真地对楼倚桥说:“我把我的心交给你。”
是你带我走入红尘。
所以,这颗只因你跳动的心,要交给你。
楼倚桥趴在栏杆上,头顶杏花开得灿烂。她举起酒杯笑,大声承诺:“我要好好的,保护好你的心!”
骗子。
她跪在地上,刨开那小小的坟茔,看到熟悉的衣角时,心想,骗子……明明答应过要好好的。
我的心……被你丢在哪里了呢?
桐酒渐渐从记忆中走出,有些恍惚地看着江舟,最后落在她胸口上,眼里仿佛有光在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