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湿了。”
……
金色的符文还在运转,困住毫无灵识的偃甲。
桐酒自己可以抛却半身修为走出,却无法再带偃人出来。她看着火海中的偃人,义无反顾重新走了回去。
阵法中的偃人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僵硬的动作。
桐酒柔声道:“雨已经停了,倚桥。”
偃人却不回她,她顿了半晌,才醒悟到,自己如今这般模样,偃人自然是认不出的。
桐酒站在火海里,慢慢伸手抱住了她。
“雨已经停了,不要害怕。”
火焰舔舐她的袍角,桐酒浑然不觉,只是重复道:“不要害怕。”
她向来口拙,不如世人,更比不上楼倚桥舌灿莲花,醉后檀唇轻启,便吐出一场星河澹澹的清梦。
桐酒把偃人抱紧,火焰一点一点往上烧,偃人身上的袍角碰到一点渐开的火萤,迅速地燃了起来,只一瞬,便变成团腾腾的火焰。
桐酒抱紧她,翻来覆去地说道:“不要害怕。”
很久之前,天下还是盛世的时候,学宫后山栽的还不是承载一山英魂的桂花林,而是种了一山的桃花。
桃花开的时候,灿灿灼灼,如云如霞。
春天少年们总爱变得躁动,一到傍晚就会有青年男女跑到桃林里幽会,执法堂弟子冲进去吼一声,能惊得无数对鸳鸯四散奔逃。
那时桐酒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偃人,神智未开,能够识字,却无法理解那一个个字符的含义。当年学院的夫子不知如何教她,便让她踏入红尘中,多看看红尘事,兴许某天便能明悟。
桐酒观察许多年,渐渐能清楚大部分词的含义,譬如“讨厌”是坏的,“欢喜”又是好的。可她独独不能理解“喜欢”二字。
为何一说到喜欢,少年的眼里便腾起炽热而明亮的光,脸红得像是天上霓霞。他们一面说着“讨厌”,一面又说着“欢喜”,让桐酒不明白这个词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
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懂了,好像深红的火焰化作当年满山灿灿的桃花,她站在花树下,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支支吾吾,和每一个学宫学子表现如出一辙,学宫立学千年,千人万人走过,后山那片桃林开了又败,复而换成如今灼灼的金霞。
千万张面孔,千万个游人,唯有在这时是相似的:小心捧住自己一腔炽烈的少年情意,热烈又踟蹰,千回百转又欲盖弥彰,他们眼里燃起明亮的光,仿佛全世界都远去,只装得下眼前人——
“你这么讨厌,可我偏偏喜欢。”
房檐轰的一声塌下,桐酒慢慢闭上眼睛。
张将军率军守在山脚,焦急往往上张望,眼见那座小庙轰然倒下,再也忍不住准备上去搜查,忽见山路上远远行来两人。
少女灰头土脸,背着另一个灰头土脸的人,自蒙蒙的晨雾中走过来。早已不是初春,两人的肩头不知为何落满了桃花。
张将军认出江舟后面背着的人,忙迎上去:“殿下,您受伤了?我们已按照您的命令,射箭将那座庙宇烧毁。”
商仪气息虚弱,恹恹回了声:“嗯。”
江舟抹了把脸:“还不快备一辆马!”
张将军连忙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
江舟把商仪抱到马上,自己坐在后面,一手环住她,一手驭马。
楼倚桥研制的偃术果能妙手回春,商仪一身的伤,如今竟也无性命之虞,只是经脉受损,失血过多,虚弱不堪。
商仪回头,冰冷的手指触上江舟的唇,轻声唤道:“舟舟。”
江舟蹭了蹭她的指腹:“云舒。”
商仪定定看她许久,又道:“侯爷?”
江舟缓缓笑开:“广寒君。”
“是你吗?”
“是我。”
商仪靠在她怀中,轻轻笑了笑,像是想说什么,刚张开口,淡色的唇忍不住又往上扬了扬。
“真好。”她说。
江舟没有说话,紧紧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烈马吐出几口白汽,不耐烦嘶鸣两声,马蹄打在石板路上,嗒嗒。
商仪看着天边那颗渐渐暗处的晨星,又极轻地笑了下。这回,灵核的秘密永远埋在她的心中了。
就算没有止戈,分裂的江山依旧能够回来,上辈子不也是平定北厥,长河水清了么?
这次,舟舟还在她身边,将一起与她同看江山。
“去看看郊外的花吧。”
江舟不赞同地拧了拧眉,总算恢复一两分逆命侯的威仪:“胡闹,你伤得重,要回去好好歇息,多补补。”
商仪乖乖“嗯”了声,摩挲着少女的唇角,“劳烦侯爷,多帮我补一补。”
江舟不知道想到什么,耳垂忽然一点点烧红起来,沉默不语地反手抱紧商仪,双腿一夹,烈马嘶鸣而去,嗒嗒马蹄穿透晨雾,留下身后一众还不清楚事态的将士。
风声凛冽,青草离离,昆吾城伏在白蒙蒙的晨雾里,城中陆续亮起灯火,深巷中传来一两声鸡鸣。
江舟抬头望着巍巍城池,与商仪相对一眼,露出笑容,驰马骋入城池,两边早起的人家升起袅袅炊烟,飞檐青瓦在晨曦中泛着金色的光。
——
又是一年秋。
春城东郊秋光明媚,大道上栽的金桂开得灿烂。
慈幼坊里又升起月饼甜甜的香。
宋青云站在门口,为难地说:“阿婆,装不下了,真的装不下了。”
阿婆依旧往青花布袋里塞刚烤好的月饼和各色糕点,一边絮叨:“这要到昆吾得多远啊,多带点,等看见舟舟云舒,也给她们几块,舟舟可喜欢我的饼咧。”
孩子们齐排排站在门槛边,问:“姐姐,舟舟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宋青云笑道:“等我去昆吾,这就赶她们回来一趟。舟舟可了不得,做了大官呢!云舒居然是广寒君,我就说她特别不一般!”
正说着,嗒嗒马蹄从远处传来。
宋青云听到歌声,扶了扶额,“又是武道院那帮人来秋游。”
话语刚落,一众学子纵酒放歌,马蹄踏花,疾驰而去。双袖迎风,白色学服如浪翻滚。
为首的学子注意到宋青云,朝她招了招手。
宋青云也笑着招手。
等和阿婆告别完,宋青云背起行囊,纵身上马,转身望了眼这间白墙黑瓦的大宅,策马而去。
桂香迎面,道路尽头,另有两人在等候。
宋老爹双手各拎着四五袋小吃,背后又背着鼓鼓的大袋子,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宋青云一看,冷汗唰地掉下来,“爹,你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宋老爹:“我闺女头一次出春城啊,我担心不成吗,而且又不是全给你的,这点是给舟舟和云舒的!”
宋青云一时无话,接过几袋,敷衍道:“行了啊行了啊,就这点够了,人家现在可是高官了,还爱吃你的东西?”
宋老爹骄傲地挺胸:“爱吃咧!舟舟写信给我说的!”
宋青云不知道该为老爹骄傲,还是为自己身下或许会累死的宝马悲哀。她心里叹口气,转头望向身着执教服的女人:“祁相,您真的不回昆吾吗?”
祁梅驿笑道:“不必唤我祁相,我如今只是学宫一见习执教耳。”
宋青云:“就算和北厥形势已有和缓之态,可是山河还未恢复,当年您写的策论我一直还记得……大盛还需要祁相。”
祁梅驿摇了摇头,“有你们,足矣。”
宋青云怔了怔,似乎明白什么,朝祁梅驿长身一拜,而后把老爹的大大小小十几个袋子系在马上,策马朝北而去。
少女稚嫩而坚毅的背影越来越远,转过一道弯,便再也看不见了。
宋老爹悄悄揩了把眼角的泪,不舍地往北张望,“十几年都没出过春城,头一次就走这么远,咋让人放心咧?”他看了许久,转头问:“那……祁先生,要不您去我家吃饭?”
祁梅驿摇头,笑笑:“我想讨坛桂花酒。”
回到无涯时,青铜钟已响了三声,朱执教比洪钟还响亮的声音在学堂响起:“滚吧小兔崽子!”
百来个小兔崽子从学堂涌出来,争先恐后往食堂挤去,翻腾的学服连成一片,像是天上滚滚的白云。
祁梅驿拎着酒,慢慢在桂花林里走,满袖浸染了甜的发腻的桂香。偶尔撞见几个在桂树在卿卿我我的少年们,她宽厚笑笑,那群少年满脸通红地捂面遁走。
“何人朝同歌,何人暮同酒,何人招红袖,何人半倚桥。”祁梅驿慢悠悠地唱,慢悠悠地走,几粒玉屑般的桂花落在她的发上。
她的脚步忽然顿住,脸色有点发红,与那些少年们一样地窘迫起来。
曲九畹倚着桂树看书,乌发垂落,阳光透过枝叶,照出她柔和的轮廓。
她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发现是祁梅驿时,表情也不怎么自在,转身就走。
祁梅驿连忙追过去,跟在她的背后,手里拎着酒,头上顶着桂花,继续悠悠地唱:“买来桂花同载酒,而今复做少年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30 16:41:59~2020-07-01 16:3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