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笑起来,双颊泛起浅浅笑涡,十分孩子气。副将第一次发觉,成名已久的逆命侯,原来还很年轻,只是她经历得太多了,在别的孩子荡秋千的年纪,她便要学会生死和别离。
江舟语气肯定:“真的!我姐姐说过,人死之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庇佑地上他思念的人。”
所以肯定有很多人在保护她,让她一路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他乡遇故人,两人相对一笑,衣上掸不去的仆仆风尘。
江舟站起身,手搭在剑上,眉开眼笑:“这次打完就能有好一阵不用再来了,咱们回家抱媳妇去。”
那时她志得意满,意气风华,却没想到自己会折在长河。
天下人都未想到,大盛最锋利的一把剑,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居然也会有断裂的一日。
浑浊的江水盖过头顶,江舟抚上胸口,长箭穿胸而过,碎裂的灵石如星沙在掌间流散。
窒息、疼痛,像是回到小时候,她跌坐在尸骨堆里,左胸被流矢贯穿,奄奄一息之际,对上楼倚桥血泪交横的脸。
“晚照、晚照。”楼倚桥把濒死的小女孩抱起,解开她的衣衫,双手颤抖。
小孩用力呼吸,血沫从嘴角溢出,“阿姐,痛,好痛……”
楼倚桥崩溃大哭,小心把箭头取出,“不该这样的,你这么小、这么小,晚照,还记得阿姐说过的故事吗,先不要睡,阿姐给你讲故事。”
不该这样的,她还这么小,人间种种美好不曾领略,没有看遍如画江山,没有尝尽山珍海味,还没有收到云舒的生辰贺礼。
视野渐渐昏沉,蒙上一层血雾,小孩垂死挣扎,手虚虚一握,像漫天神佛许愿,只求延寿几年。
让她做什么都好,怎样都行,只要能够活下来。
长河水浑浊不堪,像极十多年前昏沉的天幕。
逆命侯渐渐沉入水底,贯彻心扉的疼痛里,竟有一两丝解脱之感。她拼命仰起头,在黄沙泥水里,好像看见满天星辰和一轮清澈冷透的皎月。
商仪的声音把江舟从往事中拉出:“舟舟,那就是长河吗?”
在视线尽头,一条金色大江出现在天际,仿佛连接天地,粼粼波光映照夕阳,浑圆日轮从水面落下。这条大河贯穿整个大陆,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名字,两岸沃野千里,孕育人族最初的文明。
而后两国分裂,纷争不断,所有的争夺都围绕这条河流展开。
千百年过去,夕阳里的长河美丽如初,仿佛带着面纱婆娑起舞的美丽女子。只是走得近了,却能闻见她身上不散的血腥味,还有眼角将坠未坠的泪水。
她依旧美丽,却不复当初。
江舟与商仪站在山巅,远远望着长河静静淌过,半晌默然无话。
商仪感慨,滚滚长河,淘尽英雄。
江舟与她并肩而立,轻声说:“云舒,我听见了风在哭。”
商仪怔住,目光从远处的河流,转移到两畔累累白骨之上。书籍里描绘的萋萋芳草、沃沃兰洲之景并未出现,河流浸透荒魂的血泪,土地被烽火灼得伤痕累累,露出触目惊心的黄沙。
身边少女缓缓道:“山也在哭,土地、河流都在哭泣,长河到底有什么价值,值得这么多人为它死吗?”
商仪深思许久,才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它从来没有什么价值,长河这个名字,和它承载的一切,本身就代表着无上。”
并非每个人都是为了信仰而丧身,但他们都是为其而披戎装、上疆场。
江舟轻轻叹了口气,长河代表什么,她为其葬送一世,却仍是不明白。这儿哀鸿遍野,尸人肆虐,已非昔日乐土,然而学宫一代又一代意气风华的学子甘愿为之赴死,黄金台栽满桂花,市井寻常百姓如宋叔者,平生所愿也是收复长河,恨不得抛头颅洒热血,埋骨其下。
是否他们的祖辈沿着长河繁衍生息的时候,就把这条河流的样貌与名字刻进血脉之中。
后人们无论走了多远,无论过去几个千年,血脉里流淌的,依旧是当年的河水。他们许多人也许从未见过长河,却自小便从父母口中听说这条河流的故事,枕着滚滚水声入梦,对其魂牵梦绕念念不忘。
就像每个天涯游子都会眷恋故土与母亲,这条河流则是所有人的故乡,是孕育人族的慈母,无论大盛还是北戎,都无法割舍这份血脉中的激动与思念。
长河代表不了什么,它代表了一切。
只是哪个母亲会愿意看到孩子们厮杀不休呢?
商仪恍惚想,冷风呼呼吹,她好像也听到舟舟说的,天地的哭泣声。烽火、战争、血石、尸人……他们终究辜负这片天地的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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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风中劲节
江舟冷不丁地问:“云舒, 如果有个你很讨厌的人死了,你会难过吗?”
商仪摇头:“讨厌的人?他们的生死, 我不在乎。”
江舟心里一紧, 小心看了她一眼,试探性地说:“那、要是我死了……云舒你怎么低下头, 我就是问问……你的眼睛红了?”
身前是昔日道侣埋骨的河流,商仪抿紧唇, 眼眶通红,许久才恶狠狠地说:“不准说这样的话, ”她顿了一下,声音悲伤:“舟舟,我不讨厌你。”
无论哪一世,都不讨厌。
江舟装作不在乎地耸肩,“这也说不定,要是我干了什么坏事, 你不喜欢我了呢?”
商仪沉默很久,江舟有点丧气,也不敢看她,以为她不会说什么时, 忽然听到带着哭腔的请求:“舟舟, 请不要这么说, 我不奢求你信我,可,”她嗓音颤抖, 面色惨白,紧攥着衣袖,“我……不要丢下我。”
江舟罕见她露出脆弱之态,心疼极了,把她揽到怀里,拍着背安抚:“我就顺口一提,不要当真呀,什么死不死的,云舒才不会讨厌我呢,我也不会丢下云舒!”
商仪反手紧紧抱住她,不敢松手,生怕一松开就又把人弄丢了。长河滚滚,但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舟舟葬身其中。
江舟有点后悔,她就想知道上辈子自己死了后,商仪有没有为她流过哪怕一滴的泪。
从前她不敢想,只怕自讨其辱,但和商仪亲近之后,发觉这人看上去冷淡,实则柔软得不像话,就忍不住开始猜想,前生的广寒君是不是对她动过一点心。
只要一点点就行。
江舟也不愿那时的商仪真的喜欢她,毕竟她死之后,商仪就真真正正孤家寡人了。没人给她坐秋千,也没人记得云梦泽的旧事,她的青梅已死,旧乡难回,独自活在冰冷的人间。
这时,江舟听到商仪小声说:“舟舟,不管你去了哪里,我总会去找你。”
江舟心里得瑟,“真的?”
商仪闭上眼睛,头枕在她的肩上。前生无数个夜晚,商仪躺在黑暗里,眼神空茫,听窗外萧疏雨声,直到天明。只有在夜晚,她才能这样肆无忌惮的思念,到了白日,便要做回万人之上的表率。
商仪想,她的一生似乎总在为别人而活,也许上天作弄,把一颗燕雀的心安在大鹏胸口。如果将祁梅驿拥有楚王女的身份,或许比自己做得要好许多。
她生来背负使命,但真的太累了。
太累了。
请不要留我一个人,在空旷冰冷的坟墓里,商仪心里说。
江舟抓住她的衣襟,仰着脑袋,双眼闪亮,不停追问:“真的真的真的?”
商仪笑笑:“真的。”
江舟面色泛红,头往下一埋,又香又软,根本不想离开。
商仪:“……舟舟。”
江舟抱紧她,“我想抱抱你!”这辈子云舒的怀抱终于向她敞开,江舟靠在她温暖胸口,前所未有地安心。
商仪终于说出那夜没来得及说的话,“舟舟,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
江舟眼睛瞪圆,云舒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她要装得自然而然浑然天成一点。于是她抬起头:“云舒的真实身份,啊,云舒气度不凡,美若天仙,又是昆吾来的,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
商仪垂眸:“你心里也许已猜到,我……”顿住片刻,她拧了拧眉,踟蹰着开口:“我家比较大。”
江舟一梗,那是比较大吗,这万里江山都是你家的。
商仪叹口气,“那天你说得对,我若回家,必要面临家产之争。”她苦笑下,又把话吞回去,现在的舟舟太小,何必让她与自己一同烦忧,只是有时候,她想把自己心里藏着的一切都说出来,在雪落梅香,红炉煨酒时,跟故人说说来时的路。
江舟装出懵懂无知的样子,追问:“是不是你家还有恶毒继姐、心怀不轨的家臣!上次你说的那个家臣,是个坏人对吧!”
商仪看着她,抿唇笑了下,“她们都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