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细雪纷纷,风过湖面,开出大片涟漪。
晏无书又睡许久。
春来春去,花谢又绽,转醒时分,又是一个夏日午后。照顾他的小药童忙去寻别北楼。等人到了,照例是先问萧满最近如何,才问如今年月。
别北楼替晏无书探完脉,道:“月下逢已将你的身体调整到了最合适的状态,同你的神魂完全契合。”
晏无书道了声“多谢”,尝试活动,却发现将手指头抬起又放下,就是他的极限了。
这就是所谓的完全契合?晏无书眼角微微一抽:“江大圣手,我还有多久能自如活动?”
别北楼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三四分时间,偏首朝向窗外,道:“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一生。”
语气里感慨良多。
晏无书:“……”
“师兄在同你开玩笑。”立在别北楼身后的江别照掩面一笑,“再等个一两日,陵光君便可恢复至从前。”
晏无书拖着调子一“哦”。
晏无书表情很臭,别北楼见了却笑,唇角弯起,慢慢道:“过些日子,天容海色将会拍卖一件可唤醒沉睡神魂的法器,曲寒星甚是需要,但他人在断春归路,萧满会替他去。”
“行。”晏无书应了声,转念在心中作出计划。
时间转瞬即逝,五日后,悬天大陆东南,观世城。世上最大的拍卖行天容海色位于此,这座城临着拂仙海,夏日里热气逼人。
但扰不了境界高深的修行者。
晏无书一身轻衣缓带,银发随意束起,施施然入城。他敛了气息,在城内一面慢条斯理闲逛,一面释放神识,寻找萧满。
烈阳高照,青石板道上除了明晃晃的日光,难见人影,开在路旁的店铺,小贩都偷闲睡去。
晏无书以足步丈量这座城的道路,转过街角,忽见迎面走来一个小孩儿。
穿白衣的小孩儿,脚踩木屐,发黑如檀,模样漂亮,但气质甚为冷清。
——乍一看,就跟见到小时候的萧满似的。
晏无书心中生出这般念头,跟着一惊,正要挥去,却发现这小孩儿的气息不同寻常。
他身上有着晏无书熟悉的冷香,不仅如此,还有凤族的气息。前者是沾染上的,后者则淌于血脉中——凤血,但不纯,其中至少一半属于人族。
人族和凤族的后代,萧满身上惯有的香味。这样的特征让晏无书整个人一炸,脑子里猛响警铃。
小孩并未察觉到他,走进一家书画铺子,买了许多丹青颜料和临摹用的范本,然后掉头返回。
晏无书跟在小孩后面,看他踏上另一条街,行至某座布置着结界的宅邸,推门而入。
他当即跳上对面宅院的墙上,回身一看,便见青墙黑瓦,庭中廊下,一身素白的人盘膝而坐,手持书卷,垂目观阅。
是萧满。
模样没有任何变化,冰雪为骨风裁衣,天底下没有任何画师能画出他眉目间的清雅意。
这一刻,晏无书差点儿踢飞脚底的一片瓦。
萧满似有所察,抬头看来,他立时僵住不敢动了。
晏无书隐匿之术当时无人可敌,萧满看了几眼,都未发现不妥处,目光一垂,继续看书。晏无书紧紧凝视住萧满,缓慢往前挪了挪。
数丈宽的距离被拉近了寸许,晏无书还想再靠近一些,偏生这时,那身上流着凤血的小孩儿来到了萧满对面。
两人说了些话。
这宅邸外的结界相当厉害,纵使是晏无书,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小孩儿背对晏无书,他只能从萧满的口型,来推断两人说了什么。
——萧满在解答这小孩儿关于修行上的疑惑,说得甚为详尽。
随后小孩儿点头,走到萧满身侧,一撩衣摆盘膝坐下,闭目冥想——动作像极了萧满,没有刻意的成分在里面,相当自然。
晏无书眼睛似被一刺,猛地缩了缩。
若单看这小孩儿的眉眼,和萧满只有两分像,但当两人并排坐,一样的姿势一样的神情,便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萧满并不好为人师,也不会因为谁的根骨好便收入门下,当年的释天分魂在他面前,都没得到太多眼神。
再看这家伙,约莫八九岁,一算之下,和他离开的时日相差无几。小孩儿身上更淌着凤血,该是……萧满的儿子?
晏无书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萧满和别人有了孩子。
别的女人给萧满生了孩子!
啪嗒——
晏无书瞪着眼,克制不住,将伸出墙外的一根花枝折断。
作者有话要说: 给导演塞够钱回到片场的晏狗:铁马将军哽咽如孩提jpg
补充一点很重要的:完结预警!完结预警!完结预警!
第148章 花间月醉
沉默。
沉默直至日暮,东方悬月,西面坠日,天穹一片幽苍色,星辰渐出。
晏无书杵在院墙上动也不动,紧紧盯着隔壁,仿佛成了一座石像。待萧满弹指点燃庭院里的石灯柱,身旁小孩儿从入定中睁开眼,起身往外、推门行至长街上,他才纵身一跃,落回地面,踏着慢条斯理的步伐跟在阿雪身后。
阿雪要去买吃食。他太年幼,尚未辟谷,在古墨兰亭的这两年,一直是自己动手做饭,眼下初至观世城,虽说这座宅院内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却没有食材和油盐酱醋,加上对此地不熟,不清楚卖肉卖米的菜市往哪里开,只能去附近的食肆对付。
他早先出门采买东西时便想好了在何处用晚饭,故而走得飞快、一路不停,不过当他离食肆越来越近时,脚步变得有几分犹豫。
晚风掀起食肆门外招旗,门外伙计脸上笑容热情洋溢,一声又一声的吆喝能婉转成歌,令阿雪望而却步。
——在这之前,阿雪从未到过这种地方,他感到紧张。
这样的紧张和犹豫给了晏无书机会。
晏无书玩着手里的折扇上前,在阿雪身侧站了片刻,然后转身,挡住阿雪抬头观察食肆的视线,垂眼问:“你和萧满是什么关系?”
先前只是猜测,晏无书需要确认,若这两人当真是父子,就算他手里没铲子,也得把墙角给挖了!
阿雪脸上浮现出警惕,眼睛微微鼓起,目光左右一移,扭头便跑进食肆。
晏无书没对陌生小孩逼太紧。可阿雪进去归进去,当伙计把他引到桌前坐下,客客气气问要来点什么的时候,不适感再度笼罩住他。
阿雪背挺得笔直,两只手握成拳头置于膝上,由于捏得太紧,不住发抖。
晏无书站在店外瞧见,忍不住“啧”了声,身影一掠,坐到小孩儿对面,扫了眼挂在墙上的价目表问:
“来这里定然是吃饭,鸡鸭牛羊猪鱼鹅兔子,想吃什么?”
阿雪听见他的声音,再度瞪眼,可余光扫见面带笑容盯着他的店伙计,又不由自主将这种表情收回去,迟疑许久,声音极轻地道了一个字:“……兔。”
“尖椒兔、麻辣兔、兔肉汤锅还是烤兔?”晏无书又问。
“烤的。”阿雪小声回答。
“劳请来一只烤兔。”晏无书对伙计道。
“好的!”伙计笑着应下,“其余还有什么需要的吗,两位客官?”
阿雪垂着眼说:“我就要兔子。”
晏无书却说再来一道汤。
伙计笑着点头记下汤名,道了句“请您二位稍等片刻”,风风火火离去。
这桌就剩晏无书和阿雪两人,小孩儿甚是坐立不安,连伙计倒的那杯水都不喝。
晏无书眸光在他身上一转,心说萧满小时候没这样别扭,生出的小孩儿怎么就拧成麻花了,不禁问:“你娘是谁?”
孰料阿雪又瞪他。
“我看起来凶神恶煞?”晏无书转了圈手里的折扇,问阿雪。
小孩儿不说话。
“我看起来像坏人?”他又道。
小孩儿还是不说话。
沉默又至。
不多时,两道菜上桌。
阿雪吃得极快,风卷残云般将兔肉啃完,又一口气喝完整碗汤,瞄了晏无书一眼,往桌上丢了钱就跑。他生怕被晏无书追上,一路跑回宅院,反手关上门,才停下脚步。
萧满在庭院,听见他匆忙的脚步声,抬眼看过来,问:“发生何事?”
“有人向我打听您。”阿雪走到萧满面前,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
“也不至于如此慌张。”萧满往阿雪身上丢去一道洁净术,平静道。
阿雪向他道谢,想了想说:“这个人很奇怪。”
“哦?”
“他不仅问我和您的关系,还问我娘是谁。”阿雪道。
闻得此言,萧满的神情并无太大变化,下颌一扬,示意阿雪该去准备做晚课了。
晏无书又蹲在了对面墙头上。他不太敢直接去见萧满,近乡情怯,近心之所爱情更怯。方才挖墙脚的想法是一时之念,万一萧满喜欢极了那个人,他又能如何?
可——可萧满会喜欢谁吗?他走的是无情道,连他都不喜欢了。这个念头从脑中闪过,晏无书再度思索起萧满和这小孩儿是否真是父子。
问题回到最初。
就在这时,宅邸大门被人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