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宋小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站起身,对那鬼说:“这里不要扫了,你出去。”
那鬼慢吞吞地抬起头,看着宋小舟。
宋小舟拿着陆衡的话,脸上镇定,不言不语,丝毫不怵的看回去。过了半晌,那鬼竟乖乖听话,躬了身,僵硬地拖着扫帚走了。
宋小舟惊奇地看着,不由地想起陆衡那句,你是静安苑的半个主人,我们已经结了亲,耳朵发烫,眼神都飘忽起来。
一整日陆衡都没有出现,入了夜,宋小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去将桌上的蜡烛灭了点,点了灭,来来回回,才折腾得有了几分疲倦。
他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突然听见了琐碎的声响。
宋小舟警觉地睁开眼,窗子半开,月色清亮,隐约可见屋内多出的两个人。江湖人打扮,背了刀,寒光熠熠,翻箱倒柜的,俱在找东西。
宋小舟大气也不敢出,僵硬地躺在床上,眼睛半闭着,一只手却悄悄摸出枕头底下的一把匕首。
有个人站到了床边,目光森寒,提刀就要砍下去,宋小舟猛的暴起,先发制人,匕首灵巧刁钻地捅入对方胸膛。宋小舟鞋子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夺了那人的刀,对着另外一个人就冲了过去。
甫一交手,宋小舟就知自己不是对手,适才不过是出其不意。
他虚晃了对方一招,夺门跑了出去,静安苑外有陆家的人把守,只要将动静闹大,或可将他们引来。宋小舟咬了咬嘴唇,一逃出去,才发现根本不止二人,林林总总,至少有十人。
羊入虎口。
宋小舟紧紧捏着手里的刀,刀柄被血濡湿了,黏糊糊的。夏夜里的风干燥闷热,低低的呜咽,静安苑里零零星星点了几点烛火,宋小舟穿了亵衣,赤脚散发地站在院子里,交手时见了血,狼狈不堪。
宋小舟环顾一圈,在这鬼宅里,没折在鬼手里,要先死在人手里。可见,鬼未必就比人可怖。
当中一人说:“杀了他”时,宋小舟将眼看了过去,顿时认出了,就是陆家那位姓郑的管事。
宋小舟咽了咽,掐紧刀柄,叫了声:“陆衡!”
郑管事猛的盯着宋小舟。
鬼使神差的,这两个字竟让宋小舟有了几分力量,他提高了声,“陆衡!你再不出现我就要让人杀啦!”
郑管事冷笑道:“装神弄鬼!”
宋小舟咬了咬牙,正要再叫时,后背一凉,却是陆衡从后面搂住了他,一把带笑的声音,“想我了?”
宋小舟骤然放松,咬牙切齿,“想,想死我了!”
陆衡笑了声,目光落在那几个人身上,眼睛若有若无的变得猩红,神情露出几分饕餮之徒的贪婪阴鸷,让人胆寒。他是厉鬼,杀的人越多,戾气越重越凶。说是以活人为食也不为过。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杀过人了。
陆衡轻轻地说:“小舟,把眼睛闭上。”
第8章
“小舟,把眼睛闭上。”
宋小舟又听见这话,猛地惊醒了,坐起身,后背淋漓都是汗。
他枯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陆衡把那些人都杀了。满院都是尸体,血腥味冲天,陆衡无意又像是故意,由得他们惨叫挣扎,猫戏老鼠一般,血水浸透了院里的青砖汩汩地流到宋小舟脚下。
他赤着脚,身体紧绷,脚趾触碰到温热的血水,脑中空白了一瞬,慢慢地才反应过那是什,嘴唇都咬得死紧。十七岁的少年人,胆子再大,却也没杀过人。
郑管事惊恐地惨叫出来,慌不择路地妄图逃,可满院都是鬼祟,逃无可逃。
未知的是最可怕的,他们看不见陆衡,看不见这在夜色中杀人的厉鬼,只能任人宰割。
陆衡隔着一地断肢残臂,手里拿着随手夺来的刀,抖了抖刀尖上的血,十余人只活了个郑管事。他像餍足了,笑了笑,眼睛是猩红的,漂亮的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妖邪似的冶艳,同平常判若两人。
郑管事几乎吓疯了,嘴里念着别杀我,大少爷我错了,求您高抬贵手,散乱的眼睛里看见宋小舟,连爬带滚地朝他爬了过去,涕泪横流,“少夫人……少夫人,我求求您,饶了我吧,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宋小舟被他抓得打了个哆嗦。
陆衡抬起头,看着宋小舟。
宋小舟听话地闭着双眼,却像是吓着了,眼皮发抖不敢睁开。
陆衡心想,宋小舟怕了。其实他有很多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可宋小舟太乖了,乖得那么合心意可口,让陆衡忍不住让他看见自己的暴戾狠毒。他原本就是厉鬼,无论他表现得再怎么温文尔雅,他也不是活人了。
陆衡慢慢走近他,郑管事似乎察觉到什么,身体抖如筛糠,脑袋砰砰砰地直磕,用力狠了,鲜血直淌,可怖又凄惨。
陆衡的目光落在郑管事抓着宋小舟小腿的手上,彷佛攥紧救命稻草,不住地颤抖。陆衡嘴角翘了翘,抬起手,只听一声凄厉的哭嚎。
宋小舟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陆衡将郑管事的右手活生生砍断了,血溅红了宋小舟的亵裤。宋小舟脸色惨白,眼睛瞪圆了,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空气都凝滞了,宋小舟低头看了眼,抬起脸,呆呆地看着陆衡。陆衡正看着他,二人目光对上,那惊惧的眼神看得陆衡心中针刺了似的,一刹间闪过诸多情绪,他突然觉得有几分懊恼,何必这么吓他。
不过是个孩子。
陆衡扔了手里的刀,拿掌心遮住宋小舟的眼睛,宋小舟一句话也没有说。
满地狼藉,陆衡索性将宋小舟抱了起来,走出恍若人间炼狱的院子,旁边有口井,他把宋小舟放在井沿边坐着。陆衡拿木桶打了水,蹲在宋小舟腿边,抓着少年人的脚握在掌心,就着清凉的井水一点一点擦拭。
宋小舟如梦初醒,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冰凉的手掌牢牢地捏着。
陆衡轻声说:“别动。”
宋小舟低下头,陆衡身上白色衣裳干干净净的,五指修长白皙,漂亮得像无瑕的玉,正温温柔柔地给他洗脚上的血水,半点不像方才残忍无情杀人的手。不知为什么,宋小舟眼睛倏然就红了,一颗一颗的水珠从眼里滚落。
陆衡怔了怔,眼泪滚烫的,砸在手背上,那股子热意直燎得他心都颤了颤。
他翻过手,接着宋小舟掉的眼泪,难得有几分不知所措,“……怎么哭了。”
陆衡伸手去摸宋小舟的脸颊,宋小舟扭头闪躲,陆衡强硬地捏住他的下巴,直直地看着,少年无从躲避,一双红透的眼睛泛着水色,瞪着陆衡,又奶又凶的模样。
分明不是很出色的容貌,兴许是这夜月色太好,陆衡竟然恍了恍神。
宋小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眼泪吧嗒吧嗒的也忍不住,打了哭嗝,一边粗鲁地胡乱擦眼泪,“谁……嗝,谁哭……嗝哭了。”
陆衡也不知该笑还是哄,帮他擦眼泪,宋小舟一下子把他拍开,打着嗝,断断续续地说:“嗝……脏,脏死了——你摸了嗝,摸了我脚的。”
陆衡哑然。
宋小舟不提院里发生的事,等他哭嗝缓过来,人也疲倦了,陆衡抄着他的膝窝,兜着屁股一步一步地走。
宋小舟迷迷糊糊地趴在陆衡的背上,搂着脖子,脑中恍恍惚惚地想,陆衡是鬼,像话本传说里的厉鬼一般,会索取人命……可陆衡怎么会变成厉鬼呢?
想的多了,一脚踏入云端,不知在现实还是梦里,陆衡语气平静对他说:“小舟,这才是真实的鬼。”
庭院里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若非渗入青砖的暗红色,宋小舟还以为当真只是一场噩梦。
昨晚动静那么大,守在静安苑外的陆家人却没有半点动静,宋小舟不由地想,如果昨晚没有陆衡,他说不定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陆家的守卫真的不知道有人潜入吗?
越是想,宋小舟越是脊背发凉,外头都说陆家兄弟感情好,可宋小舟所见却是兄弟阋墙,个中肮脏杀机处处叫人心寒。他想起陆衡身姿卓然,干净优雅的模样,眼中又闪过他阴狠残忍索命的样子,若说不怕,是假的,没有人不怕死,可却还有别的不知名情绪远远的在恐惧之上,压着它。
宋小舟满腔心事,抱着膝盖,正发呆,突然看见桌上供奉着的灵牌,鬼使神差地将灵牌拿在了手里。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灵牌上镌刻的名讳,一笔一划细细勾勒陆衡,灵牌是冰冷无温的,像陆衡的手。宋小舟想见陆衡,却又有点儿畏惧,到底是被吓狠了。
陆衡兴许也知道,连着几日都没有出现。
宋小舟戳了戳灵牌,恍惚想起,他半睡半醒,正迷糊的时候,嘴里呜咽着控诉陆衡,“呜,你吓死我了……”
陆衡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第9章
孚日山是深山老林,丛林蓊郁,终日不见光,盛夏里雾气也重,阴森瘆人。
陆衡就在这山中。
这几日他没有回静安苑去见宋小舟。那一晚他大开杀戒,将郑管事一行人都杀了,就是断了一只手的郑管事,都折在了静安苑的鬼祟手中。杀了人,陆衡体内戾气一日盛过一日,如潮水澎湃,几乎将他淹没,剥夺神智。自在棺椁中醒过来,陆衡每一日都在清醒和失控间游走,如同独步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深渊,成为浑浑噩噩只知杀戮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