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独还在手中嗡鸣作响,似乎不理解自己主人的反常行为。灵气已经在剑身上流转,只等这最后一击的胜负。
与其说傅知延觉着自己要死了,还不如说他自己不想活了。
魔界虽然与人界终于达成了和平,但是魔界边疆区域依旧有魔物作祟。在这样的土地上,处处都在上演着厮杀,泥土黑得异常,血腥味熏得人想吐。
傅知延自愿来到这里,外界都认为他是仙风道骨,怀怜于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来赴死的。
慎独掉在地上的声音清脆而悠远,就像是某种来自岁月深处的叹息,傅知延看着凶兽血红的大眼,面上出现了释然的表情。
他应该死在这样污脏的地方,他渴望死后能用这样肮脏的身躯去拥抱化成清风的何秋。
何秋……
傅知延自从和何秋闹掰后,两人一别数年未见,傅知延在围剿楚萧的那些年里,强迫自己回归原来那个冷心冷情的自己,他的人生轨迹就像是一不小心弯了个道,被山石砸得头破血流后回归了正轨。
再见何秋的时候,是在一场宴会上。
何秋那天穿了件月白的衣裳,身边还跟了个八九岁粉雕玉砌般的孩子,他拿玉簪束发,温润的绿色让何秋看上去倒是有几分仙君的样子,但是当傅知延看见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时,身体内的血液还是沸腾了起来。
何秋于他是毒药,是烈酒,他背着清规戒律偷偷肖想。
这场宴会是宴修仙百派,人山人海觥筹交错,何秋只是混进来想带顾北堂讨顿好饭吃,想着宴席如此之大,不一定能撞上傅知延。
但是他就是这样背时,分手多年的前男友就坐在对面虎视眈眈的看着你,怎么办,会被半路咔嚓掉吗?
何秋觉着还是小命要紧,他的身份要是被傅知延当席披露出来,这一场宴会就会变成讨伐他的大会。
这么想着,何秋就牵着顾北堂打算离席了。
没想到冷不丁傅知延开口道:“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何秋屁股正抬起来一点,听见这句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谢傅掌门关心,小儿要睡觉了,早些回去就告辞了。”
精神抖擞的顾北堂淡淡地看了一眼何秋,仿佛就是无声地笑他借口都找得那么拙劣。
何秋看着小孩这个眼神真想把这个仙胎叠吧叠吧塞回去,他一时心善养了个徒弟,没想到顾北堂的冷淡性子简直和傅知延不分上下,在其他小孩最皮淘的年岁里,顾北堂就像是个小老头,总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傅知延并不会刁难人,但是他的目光在对面师徒俩身上转了一圈,盯得何秋觉着下一秒他就要拔出剑来制裁自己。
“这样急着走,是因为我吗?”
如果何秋是一只猫,现在估计背上的毛都会炸开了,他咽了口口水,再仔细看傅知延,却发现他的眼神有些迷离,面上几不可查地泛起了红晕。
傅知延知道自己醉了,脑袋不清醒,但是执着得很,眼神牢牢地贴在何秋身上,只想听一个答案。
何秋硬着头皮离开了席位,逃命似地穿过人群,不曾想傅知延居然沉默着一路跟他到了僻静处,何秋被背后的脚步声刺激得神经衰弱,回过身问他:“你要做什么?”
要是几年前碰到这种情况,何秋还敢闭着眼睛受他一剑,死了也便死了。
但是现在他还有一个顾北堂要照顾,身后还有怀朽阁需要打理。
何秋变得惜命起来。
傅知延不说一句话上前,何秋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傅知延靠得这样到过,一时不敢抬头看来人。
傅知延手摸上他的耳垂,细细揉着。
这是他当初被傅知延一剑打聋的那只耳朵,何秋仿佛是记起了那时候的疼,瑟缩了一下。
傅知延不悦地皱了下眉,仿佛很不愿意看见何秋对他的抵触。
意识到自己手上还牵着顾北堂,看着路程已经离怀朽阁不远了,何秋低下头叮嘱顾北堂自己走回去,然后用灵识传话叫人来接下顾北堂。
小孩子这时候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灵敏,仰着小脸问他:“你能对付得了吗”
何秋看看傅知延那醉样,想着酒醉的人总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便捏了捏顾北堂的脸:“你快回去吧。”
傅知延看着小小的背影消失化成一点,开口道:“你儿子?”
何秋退后一步和他拉开距离,正是尴尬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就听傅知延急急说:“你和谁生的?!”
语气委屈,仿佛就是一个被渣男抛下的村妻。
何秋对他这个样子不知说什么,只能没好气道:“捡来的。”
傅知延这才平静下来,又挪蹭到何秋身边,何秋无法,只好带着人坐在石头上,也不知道怎么哄醉酒的人,只能挨蹭着时间,希望他自己能清醒过来。
傅知延才不想清醒,他搂着何秋的腰,就像一只倦鸟找到归属一般栖在他的肩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何秋,仿佛要把人刻到血肉里才好。
何秋闲不住嘴,又有点气不过在一旁抱怨:“你跟出来做什么,宴会上那么多人,你就不怕醉酒出什么洋相吗?”
得,这有点像私会小情儿的话,何秋便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接着道:“当年你说分开了,我就东躲西藏了那么久,现在你搂着我腰什么意思?”
“耍流氓。”何秋哼哼了几声,转头看向傅知延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乖巧地黏着他,温柔地与他对视。
就像少年的傅知延一样,仿佛整个世界都化为虚无,唯有在他眼眸里的何秋是真实的。
他生活在条条框框之中,磨平了自己的性子,化作一个延续家族荣耀的符号。
他不能出错,不能有情感,只能淡漠地走在追寻大道的路上。
只是因为他根骨上佳,清风门掌门是他的父亲,他必须得做这样一具傀儡。
何秋挠挠自己的脸颊,生出几分无奈来。
楚萧说的话他没听,一意孤行想跟着傅知延走,他原以为自己只要付出真心,就能换来美满。
何秋自己都忘记了,傅知延的剑都叫“慎独”,哪是会被爱情绊住脚的人呢?
他原本是不懂情爱的,他本是天地之间一团浊气衍生的怪物,没有人告诉他情爱是这样美好,又是这样割人心肠。何秋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没被楚萧捡走,没有犯下那么多错事就好了。
但他一生下来就是魔,永远都不能站到傅知延的面前。
“我要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吧。”何秋怕自己待下去会对傅知延做出什么事情,掰着他抱着自己腰的手想要起身离去。
傅知延面上出现了焦急的情绪,夹杂着一些困惑,尔后突然醒悟一般扒下了自己的外衣。
何秋叫了一声:“你喝醉了也不能这样,这是在野外我不会从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笼罩在了外衣里,傅知延将外衣披在了他的头上。
何秋哑然失笑,不知道这个醉鬼要做什么,便静静地等着。
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傅知延的呼吸声就显得清晰了起来,淡淡的酒气飘散开来,何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光亮从掀起的外衣一角漏了过来,何秋抬头看,傅知延正捏着一片衣角看他,就像在看自己的新娘子一样。
何秋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做什么。
傅知延看何秋眼尾红了,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低下身子亲他:“小秋……”
何秋回吻他,品尝他嘴里淡淡的酒香。
“知延,你下辈子一定要找到我,我会投个好胎,做清白门派里的女修。”
“你一定要找到我。”何秋很久没哭过了,哭的时候也只是流泪,微喘着气说:“你不找我也没关系,我来找你,你一定要认我。”
只是他们那时都没想到,何秋最后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傅知延实际上想说,不要他轮回,不要他再牺牲,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带着何秋归隐。
傅知延静静等待自己的死亡来临,但是他闭着眼等了片刻只听到凶兽怒吼声,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睁眼一看却见自己面前站着一只小狗一般大小的兽类,这么丁点大的魔兽居然让庞然大物怯场了。
小兽的毛脏兮兮地纠结成一团,发出类似小猫叫一般的叫声,凶兽忌惮地退后了几步,最后转身逃了。
傅知延没能死成,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一只小兽救了。小兽抬着自己短短的腿蹭到他面前,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傅知延看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怔住了。
这不是何秋的原型吗?
曾经何秋在他面前露出过原型,是一只划拉着四条小短腿,头上长了两只角的小兽,毛茸茸的意外地与他威风在外的名号不符。
因为他是一缕浊气所生,天地仅此一只,所以傅知延对他的原型印象还蛮深刻的。
傅知延的心开始疯狂跳动起来,让他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他试探地对小兽伸出手,小兽立马乖乖地舔了舔他的手指。
“小秋?”傅知延蠕动着嘴唇叫出了这个名字,他生怕自己是在做梦,生怕自己只是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