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言的信号。接着,跃川从她身上跨了过去,目的明确地走向高塔。银蛇有些于心不忍地看了她一眼,绕了过去。
迦陵踢了她一脚,还嫌不够,朝她身上吐了口唾沫,“明明是只兔子,却像舔狗一样。”
她是兔子。她是陆之穹从游戏里捡回来的,那时候她才几岁?14岁吧,总是哭得眼圈红红的,陆之穹管她叫兔子——他把每个捡回来的小鬼都当动物养,这样似乎能稍稍治愈他的社交恐惧症。
和所有人不一样,比起阿莫尔她更喜欢陆之穹,她喜欢陆之穹思考时蹙起的眉梢,她喜欢陆之穹战斗时张扬的笑意。从第一次被救起开始算,她一共被陆之穹救过9次,有一次火焰几乎将挡在身前的男人烧成灰烬,他却如山峦般沉默而坚定,仅仅是站在那里,挡下一切。灵瑞被他护在身后,在灼烧的火焰和沸腾的情绪中涕泗横流,发誓一辈子追随那个无畏的背影。
而其他人,只会被陆之穹救过更多次。他们厌恶战斗,厌恶鲜血,厌恶游戏里的一切,有关陆之穹的所有回忆都是肮脏的、血腥的、暴力的。大家都是一样,没有人会喜欢这些东西,他们更喜欢什么呢?他们喜欢在清晨的鸟鸣中,听阿莫尔为他们读诗,他们喜欢在傍晚的夕阳中,在阿莫尔的小院里喝茶聊天。他们喜欢在悲伤绝望的时候,阿莫尔温暖坚定的怀抱,他们喜欢他天真的蓝眼睛,那是如神一般不可亵渎的纯净。
那时候陆之穹在哪里?他似乎总是格格不入地站在一旁,手插在口袋里,嘴角噙着讽刺的笑。像一只盘桓在周围的秃鹫,随时预备把他们的幸福叼走。
灵瑞唯独喜欢偷看他,连他最狼狈最丑陋的姿态也爱看。有时候她甚至会幻想,要是自己能站在他身旁,稍稍缓解他的寂寞就好了,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站在那里,那个冷酷男人的心也永远不会对人敞开。
“轰——”头顶传来一声巨响,灵瑞抬起头,看到高塔如风中残烛一般在空中摇晃,坚不可摧的塔门忽然破裂,倏忽之间,一切异状都消失了。好像掀开了蒸笼的盖子,她一下子感到耳目清明,呼吸也变得顺畅。此时,绝大部分收容所的成员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擦掉脸上与身上的尘土。她看到唐渊抱着昏迷的阿莫尔向自己走来,她第一次看到阿莫尔的脸色如此苍白,他的生命力因为过度消耗而极度衰竭,汗水像小溪流一样淌下,他似乎陷在了深深的梦魇里,神情扭曲,嘴里焦急地吐出许多无意义的音节。
灵瑞也不由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他们稍微晚一步救援,阿莫尔会不会真的出事?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承认,陆之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阿莫尔,如果牺牲阿莫尔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一定会那么做。
这个迟来的认知让灵瑞的心钝钝地痛起来,她呆呆地跟在银蛇后面走了一段,银蛇回过头,不好意思地说:“你别介意啊,大家都是迫不得已。”
“我不介意。”灵瑞疲惫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一段时间你还是找个地方闭关修炼吧,别掺和这些事了。”银蛇好心地给出建议,可惜那时候灵瑞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2月2日晚,一个愁云惨淡的深夜,阿莫尔从昏睡中猛地惊醒。他慌乱环视四周,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塔后,又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守在他身边彻夜未眠的人也跟着一震,纷纷关切道:“醒了醒了!”
“会长,感觉还好吗?”
“陆之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你们……把事情全毁了……”阿莫尔咬牙切齿道,忽然愤恨地锤了地面一拳,挣扎着要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银蛇他们哪里见过会长这样子,都惊得呆在了原地。唐渊抱着胳膊守在门边,“你要去哪里?”
阿莫尔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地回荡在静寂的房间里。唐渊的头歪向一边,好半天没有动弹,脸上现出一个通红的掌印。
阿莫尔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地朝着一个方向跑去,众人连忙跟上,灵瑞在最后面,朝唐渊吼道:“你看啊,我早就说过别这么做!我从没见过会长那么生气!”
“如果他最深的愤怒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唐渊的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微笑,“那他该怎么阻挡我们呢?”
灵瑞被他笑得脊背发凉,几乎是逃跑一样离开了这个房间,追寻着阿莫尔离开的方向跑去。
在路的尽头,她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
那个地方是陆之穹在收容所里的其中一个密室,掩印在密林草莽之间。陆之穹刚刚从游戏中醒来,身体却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的背后,一双鸦黑色的羽翼缓缓舒展,如纷纷扬扬的夜,遮蔽了万物星辰,如同只诞生于黑夜的纯粹邪恶之物,一触碰到黎明的光芒便会烟消云散。
但此时他头顶耀眼的光环却如满月的轮廓,散发着皎洁的光,照亮他的脸如无慈悲的神明。漆黑的双眸也染上了金黄,仿佛遗失在荒野的火焰。这样极致的邪恶与极致的纯净居然毫无违和地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像是谁为衣衫褴褛的囚徒戴上了神子的冠冕,罪恶与圣洁同样昭然欲揭。
翅膀舒展到极致,树木枝叶被柔软的羽毛平滑地切开,夜的碎片一般缓缓坠落。然而那惊人的翼展只维持了不到一刻,便无力地垂下,陆之穹也只来得及清醒一瞬,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接触到他眼神的那一刻,灵瑞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那眼神里没有怒火没有憎恨甚至没有一丝责备,只有沉沉的悲哀,死灰一样。
羽翼垂落在地,陆之穹落在了阿莫尔怀里。阿莫尔深深地拥抱他,月光下两人仿佛融为一体。
阿莫尔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接手了所有事情,他把陆之穹藏在了塔中,有好多天灵瑞都没办法探知一点消息。同样被关在门外的还有唐渊他们,激烈的争吵与沉默的对峙笼罩在收容所上空,灵瑞知道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当陆之穹以天使的形态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一刻,彼此间的最后一丝信任都土崩瓦解。
尽管陆之穹说不记得了,但谁知道他究竟在乐园中做了什么呢?他以天使的形态出现,就是毫无疑问的对人类的背叛。唐渊他们怎么能允许这样一个天使,这样一个一再伤害阿莫尔的人再留在那里?
不能再这样下去,灵瑞夹在中间快无法呼吸了。她需要从陆之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她也需要从唐渊他们口中得到一个承诺,灵瑞相信自己是所有人中最没有私心的,她真心地希望一切破碎的东西能复原,她必须做些什么。
灵瑞先是见了唐渊,那天是2月12号,唐渊告诉她:“开诚布公的谈话?当然。陆之穹愿意见我,那是最好不过了。”
“你要发誓不能伤害他!”灵瑞说。
“我怎么会伤害他?”唐渊觉得好笑,“我们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何况他已经变成了天使。”
“不是这个意思,”灵瑞说,“我是说,你不能伤他的心。”
“他也会伤心吗?”
“当然!为什么你们感觉不到呢?”灵瑞挫败地撑在桌上,“为什么你们感觉不到呢,他也会伤心啊……”
“你放心。我很喜欢他,第一喜欢阿莫尔,第二喜欢他。”唐渊缓缓拍她的肩膀,语调带着一种奇异的愉快,“我不愿意让他伤心,我希望他永远快乐,而且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请告诉他,明天晚上我们约在南墙见面吧。”
2月13号。
灵瑞进了塔,发现陆之穹精神居然不错,正趴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在面前的电脑上打字,人来了也没有抬头。长长的羽翼拖在身后,闪着柔亮的光泽,覆盖了大半个房间。
“在干什么呐?”灵瑞好奇地问。
“姓名缘分配对,”陆之穹转过屏幕给她看,他在第一个名字框里输入“陆之穹”,在第二个框里输入了一个单字“白”。
“哦哦……”灵瑞满脸黑线,顿时觉得这几天的担心喂了狗,这不闲得很还有空玩这个嘛!
陆之穹喜滋滋地敲下回车键,结果弹出了一个提示框:“有他这样的名字吗?”
陆之穹没有被击倒,重新键入了“白白”二字,这一回占卜的结果是:“情意相通不羡仙,中夜赏月知者谁。”
“你看看!情意相通不羡仙,啧啧,”陆之穹合上电脑,双手垫在脑后,微笑道,“完美。”
灵瑞觉得再不把他拖出去晒晒太阳,他脑袋里就要长满香菇了。她把来意说了,又忍不住倾诉了内心深藏的情绪,越说越激动,眼圈又红了。
陆之穹很耐心地听她说完,缓缓揉她的脑袋:“兔子,这些孩子里面,我是最信任你的。虽然你是我教出来的,但你的心性意外地坚定又善良,不像他们光学会了我的极端,这很好。”
猝不及防被夸了,灵瑞还有点不好意思:“那算什么优点啊,学本事我是最差的……”
“不不不,”陆之穹连连否定,“不要小看‘心性’这个东西,有本事的人千千万,但是内心强大,在强大的同时还能保持善良的能有几个?特别是这些垃圾游戏,逼得我们不变坏不行。我至今为止还不算后悔,就是因为我很荣幸能让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在活下去的同时还能保持天真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