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春 (两相厌)

　　他看到来往的工作人员在朝他怒喊：“小子！快出来！”
　　他又看到了那个给他指路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朝他招手：“小同学，前往不要想不开！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呢——”
　　他梗塞着喉咙，凝望着跳动的火苗，脑海中仍然是一片空白，身体却率先做出了反应。
　　他缓慢地退后了一步，又退后了一步，直到完全离开危险重重的焚化炉。
　　工作人员放下扶梯，他用力地拽进了绳索，咬牙攀爬而上，下一刻，火焰便无情吞噬了焚烧坑，如同一场盛大的烟火，代替了日出，代替了天明，熊熊灼烧着一切。
　　男孩安静地看着眼前嚣张的、爆裂的火焰山，火光在他眼里种下一抹幽微的细芒，他紧握着掌心的金属花片，直到锋锐的边缘在他掌心留下刻痕。
　　细微的痛楚让他的心脏落回实地，恍然间，他心中一片敞亮——他终于明白了被爱的感觉。
　　他想为了这份爱变得更好。
　　他想背着来自天堂的期待，在洪水的浪潮中无止前行。
　　“半地下租屋机器人杀人案”在外城闹得沸沸扬扬，连同希望高中的学生都知道舒聆春家里的机器人疯了，他家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他一个人。
　　据说网监部在关押机器人的库房里找到了一台老旧电脑，里面还找到了入侵伊甸园的痕迹，很显然，这个恶毒的机器人到死都没有放弃野心，妄图入侵他们的乐土，不过网监部仔细排查后公布伊甸园并未新增计划外的意识体，也就是说，机器人在阴谋成功前，便已经衰竭报废了。
　　这完全符合常识，毕竟意识投射的手术极其精妙复杂，伊甸园的安保系统同样足够完善，这显然不是一个破烂的机器人加上一台破烂的电脑能够完成的任务。
　　希望高中的学生对舒聆春旁敲侧击，但舒聆春表现得一无所知。
　　一周后的周末，5月10日上午八点，摇号仪式正式开始，全部参与摇号的人员聚集在春日广场上。
　　巨大的荧幕上数字飞快地跃动，聆春心不在焉，他知道在网监部的监督下这次摇号绝对公平，得了肝癌的老孙不会中，他试图作弊的母亲也不会。
　　八点半，第一个号码被抽取出来，是个天灾后重度烧伤的病患，投影屏上出现那张缠满绷带的骇人面庞，病患早已失去表达能力，只是对着屏幕“嗬嗬”作声，他喜极而泣的家属在第一时间上台，大哭着接过永居名额的证明。
　　聆春安静地看着，一旁和他一起参与摇号的同学拉了拉他的衣袖，问：“你说我们会中吗？”
　　聆春看着她，很浅地笑了笑，温和地说：“有可能。”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同学的牙都有些磕碰，“教教我怎么保持淡定？”
　　“只要你心里做好决定就可以。”聆春道。
　　他把细软的发丝撩到耳后，抬起头，看着瀑布般从天而降的巨大光幕，声音轻得好像随时可能飘散。
　　同学没有听懂，有些讪讪地回了头，只见跃动的光点在倒计时结束后汇聚成线，一个硕大的数字弹出后，光幕上出现了熟悉的名字。
　　“舒聆春！”
　　“舒聆春！又是舒聆春！”
　　希望高中的师生连同网监部的工作人员都看向了聆春，聆春却只是无声地站着，没有喜悦，更没有哭泣，像是回到了高二那年的分科考试，他因为一次癫痫发作，被迫进了文科。
　　光幕闪了闪，主持人提示道：“舒聆春，十分钟内不上来，就要视为放弃资格的。”
　　聆春身边的同学着急地推了推他，又注意到周围人奇怪的眼色，她突然反应过来——如果舒聆春放弃资格，那所有人都将再拥有一次机会。
　　她不再催促聆春，而是选择与其他同学一样，默认这个优等生又将因为癫痫发作而错失良机。
　　聆春一动未动，局外人一般站着，就在此时，光幕突然一晃，五彩斑斓的投影一下子变得漆黑。
　　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般发出一声惊呼，手指死死地捏紧了裤缝。
　　台上同样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
　　“中病毒了！”
　　“什么场合？这都能中病毒？”
　　不知谁按下一个什么键，黑色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简陋的，粗糙的像素块小人，呆呆地站在屏幕中央，看起来茫然无措。
　　聆春忽然死死咬住了拳头，颤着双肩，泪流不止地哭了起来。
　　周围乱成一锅粥，没有人注意到他突然的情绪奔溃，只有屏幕上的像素小人探测到他的哭声，忽然有了反应，傻傻地张开嘴，用干巴巴的机械声开始报时：
　　“现在是末世纪2187年5月10日上午8点35分，立夏。我是燕子，刚刚度过一个温暖的春天，我爱你。”
　　“现在是末世纪2187年5月10日上午8点35分，立夏。我是燕子，刚刚度过一个温暖的春天，我爱你。”
　　“现在是末世纪2187年5月10日上午8点35分，立夏。我是燕子，刚刚度过一个温暖的春天，我爱你。”
　　“我爱你。”
　　……
　　……
　　……
　　生涩的机械音一遍又一遍回响，混乱嘈杂的春日广场上，中了大奖的幸运儿蹲下身，紧紧抱住了自己。
　　泣不成声。


第28章 Act 5. 落幕 尾声
　　柳肖川站在队长房间门口，听到里面传来水声，悬着的拳头犹豫了片刻才敲下去。
　　编号0427的自卫队队长姓舒，有个极文雅的名字，但大家不常叫，他们都尊称他为舒队长。
　　据传，舒队长出身经历颇有传奇色彩。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外城人，没有接受过精英教育，毕业自希望高中，出生到现在27年一直居住在城外——两次伊甸园名额砸在他身上他不接，无数次来自内城的永居邀请更是被他置若罔闻。
　　柳肖川正愣愣地想着，“咔嚓”一声，房门在面前打开，长身玉立的舒队长开了门，表情淡淡地冲他点了点头，靠着门框，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队长！”柳肖川忙道，“小林他们让我问问，一会儿庆功宴您到场吗？”
　　舒队长说了个“去”字。
　　他穿着白衬衫，上边两个扣子没系上，半干的长发还有些潮，被他随手拢在身后。衣领间露出的皮肤白得像喀拉斯山顶的雪，因为刚刚沐浴，微泛着脂红，那两片紧抿的薄唇更是红得厉害，唇珠石榴子一般色泽艳丽。
　　柳肖川不敢多看，害臊地移开视线，无意间瞥了眼舒队长光线昏暗的卧房，只见里面似乎有一束光斑，隐隐约约地旋转着。
　　“还有事？”舒队长轻声问。
　　“没了没了没了！”柳肖川连连否认，深深鞠了个躬后掉头跑走了。
　　一边跑，一边按着狂跳的心，柳肖川心想，舒队长还是老样子……又冷又性感。
　　舒聆春总是礼貌而淡漠的，仿佛所有的热情都奉献给了外城以外的雪山、冰河以及人类生存地的勘测，但有时他又会流露出一种无所顾忌的轻狂，譬如每征服一座雪山，发掘一条矿脉，他都会在上面插上一杆色泽鲜明的旗帜，用油性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舒聆春”，与队伍编号“0427”。
　　他喜欢极限运动，喜欢攀登，滑翔，跳得一手好交际舞，尽管看起来整个人如稀释了的水墨般疏疏淡淡的，却从不缺知根知底的好友，也不乏生死相依的队员，但无论是队员还是好友，他们所有人都对一件事情极为好奇——舒队长藏在房里的战利品究竟是什么。
　　刚窥得一角的柳肖川同样心痒难耐，他想起某次酒后舒队长与队员们一起“转酒瓶”，队员闹他，问他最满意的“战利品”是在哪次征途中获得的，舒队长竟犹豫了一下，饮了口酒，难得地浅浅一笑，露出两个极漂亮的梨涡，说“是黑进伊甸园的那次”。
　　全场哗然，只是无论如何逼问套话，舒聆春对此再不置一词。
　　“你刚才说的是哪条？”舒聆春关上房门后，开口问道。
　　床头旋转的光斑中，站着一个小小的立体投影，那是一个颜色单调的像素人。
　　“蓝底镶银边的。”像素人答道，他的声音并不像金属那样冰冷，而是带着人类的温度，甚至藏了点哑哑的疏懒，“不是浅蓝，深蓝的那个。”
　　舒聆春应言取下那条深蓝色的束发带，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拿起吹风机，开始吹头发。
　　柳肖川猜的没错，终端上看起来如幼童玩具一般的投影正是舒队长的战利品，十年前立夏那场摇号后舒聆春便将伊甸园的摇号系统放在了征服蓝图的首位——他从未停止学习机器人制造修理与信息技术工程，学成的当天他立刻借助燕书意教他的推演法则，闯进了这个看似百密无疏的系统，意外又惊喜地夺回了某个在摇号入口徘徊躲藏多年的灵魂。
　　尽管仍不完整，但它鲜活地存在着，如同他们约定的那样，“活”着，直到他学会修理。
　　他会花一辈子的时间去修它，哪怕永远无法完成这项工程，他也不会再抑制心潮下蓬勃的爱意。
　　“你在想什么？”像素人眨了眨白色块拼接成的左眼，看起来有点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