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信只有这一种可能性,”牧远歌脑子转得极快,“如你所言你是这么有良心,你真愧对她,你这般情有可原,你跟我们说有什么用,你跟她说啊!你跟她说清楚你是真心想对儿子好,你让她放心,你求她原谅,求我做什么!”
是这个道理,不少长老弟子相□□头示意,议论纷纷却各有各的看法,不如就让这两人自行商定如何解决这事。
“你还让我去,你难道就不担心我要不回你儿子么,”牧远歌道,“你当然不担心,因为你只想要个背锅的。”
“牧远歌!”阮慕安道,“你自作主张以后就想撂挑子让别人收拾残局,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随心所欲的做事,你可不可以也站在宗门的立场想想,你难道非要把我逼走你才高兴么!”
这话不可谓不狠,随心所欲和不站在宗门立场考虑就是死穴似的存在。
但牧远歌不是好惹的,道:“现在是你儿子谁去请的问题,你想让我去请,你又泼我一盆脏水,总归不是我儿子,给宗门蒙羞的不是我,你个做错事的,还有脸理直气壮。”
“你不是自称是我儿子的未来师父么!”阮慕安道。
牧远歌等的就是这句话,道:“我是你儿子的未来师父,所以我有资格取你的血去救我未来徒弟,也有资格让你跟你儿子她娘认错,把这件陈年旧事解决,你别不想解决又打着宗门的名义,为这个好为那个好,其实都是为你自己。”
阮慕安恼羞成怒:“牧远歌!我当你是兄弟……”
“别拿兄弟当幌子,你不亲口跟他娘说,我是她儿子的未来师父,她娘凭什么听我的要把视若珍宝的亲儿子留在这里。你不跟她说,就让我去把人家儿子留下,”牧远歌道,“你是何居心?”
阮慕安默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这不是你因为箭在弦上,想出的权宜之计吧?你要教我儿子,你确定你能教好,以及你不会因为对我的不满,迁怒到我儿子身上?”
听起来像是个很为儿子着想的爹,但有心人旁观这一幕就会发觉,他在怀疑别人不用心,如果一开始就很怀疑,说明他根本就不想把儿子教到对方手里。
“那得看你的表现了,”牧远歌道,“人还救不救了,你这碗血是不是不想给?”
阮慕安把那碗血倒了,直接划破手腕,又拿过新碗,道:“那碗凉了,换一碗新的。”
阮慕安深深地望了门外一眼,又露出那种黯然神伤的表情,道:“你去吧,如果你能把孩子留下来,我答应让我儿子拜你为师。”
牧远歌气得都没法说,他可算是明白了,阮慕安根本无所谓儿子和儿子他娘的死活,他只是想利用这劣势,造就以大局为重的形象而已,句句都是算计,每个表情都很虚伪。
结果明明是他去了多的,怎么还仿佛是他欠了别人的,牧远歌夺过碗,脚踩却灼,飞速往门外掠去。
所有药材全都准备完毕,但熬药的锅碗那些,需要借用长生剑宗的,那女子光擦拭药具确认无害就用了两个时辰,而熬药需要三日。
那女子眼窝下陷,面无表情地熬药,守着药炉寸步不离,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连柴火也根根确认没有异样之后,再一点点往里加,最后陪着儿子的三日,她陪得很是细致。
她不让别的人靠近熬药的地方,倒是不介意牧远歌过来。牧远歌其实心里很虚,救人要紧,没说过要她把儿子留下,更没说过关于这孩子今后的师承问题。
突然,那女子心平气和地开口说了一句话:“您都不知道我儿天赋如何,是不是练剑的料,就要收他为徒么?”
“我不这么说,没有立场救他。”牧远歌不动声色地道。
“看来他是不打算让我把孩子带走了。”那女子叹了口气。
“你知道?”
“我上山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后果,只要能让枫儿活过来,无论他活在什么地方,我都知足。”那女子道,“比起我试图教他的医术,他更喜欢舞刀弄剑,我想他跟着我,或许不如跟着他爹。”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牧远歌心头一顿,那女子抬眸,那双眸子生得极美,笑着的时候好像能把人的魂魄勾去,嗓音柔和,很有慈母的味道,道:“让他跟着他爹,不如让他跟着您。”
“如果他能拜您这样的人为师,胜过跟着他爹。”
牧远歌道:“你都不认识我,怎知我胜过他爹?单凭剑试排名?”
那女子道:“因为您是端出那碗血的人。我是个愚笨之人,不清楚内里的情况,我只知道我需要那碗血,谁亲手端出那碗血,谁就是我儿的救命恩人。”
牧远歌戏谑道:“如果端血的是个小厮呢?”
“那就不记恩。”
那女子眸光凉凉的,道:“家主打发叫花子,才会遣仆人去门外,而叫花子谁记主人恩。”
牧远歌惊愕不已,只觉突然一下子好像学到了些什么,她口口声声说着她愚笨,但她其实很明白,她只要一样东西,那些虚的形式,都可以看穿,很有傲骨,是非分明,这人帮得不冤。
然,长生剑宗并未让她等她儿子醒来再走,而是直接遣送下山。牧远歌谨防有失,亲自去送,待她安全这才回返。
期间阮慕安自愿请去天牢面壁思过,从头到尾都没跟孩子他娘打过照面。
就在牧远歌外出未归期间,阮枫遭到了一次伏杀,不知什么东西差点咬穿了他的后脑,要不是胥礼及时赶到,叫来药堂长老,只怕阮枫的小命再次交代了。
罪魁祸首是条发了疯的野狗,那野狗被处死后,牧远歌比对了牙印,觉得似乎和脑后的血窟窿不太像,可没人听他絮叨去查一条死去的野狗是怎么疯的。
而经此波折,阮枫昏睡了整整一年才醒过来,记忆严重受损,醒来以后竟然连他娘是谁都不记得了……当然这是后话。
在小孩昏迷的那一年间,长生剑宗新任宗主就任仪式如期召开。
全宗除了宗主以外,大城坐镇剑宗的客卿长老、内门长老、太上长老等三百多人参与了评选,剑试排名前列的内门弟子也都参与计数。
胥礼拔得头筹。
阮慕安居第二,才从死牢出来也有六十八票。
牧远歌垫底,不可思议的票数一,在他看来不可思议,也许在场其他人觉得理所当然,他看向那些熟悉的长老们,只觉那一张张笑容可掬的面孔很陌生。
直到此时牧远歌都能回忆起当时如坠冰川,好像突然间固有观念崩塌的感觉,他很困惑,他质疑结果:“为什么连他这个抛妻弃子,不敢认亲差点害死亲生儿子的人也能有这么多人选!在你们眼里,我连他都不如么?”
大堂之上,胥礼的声音空灵而缓慢,他缓缓说出这番话,阮枫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胡说,他爹怎么可能不要他!
步峣心里咯噔了一声,猛地垂下了头,脸色惨白如纸。
他还记得当时牧远歌问他,他当时的回答:“你功利心重,你太想当宗主了,特别殷勤心思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来你做好事都是因为你想当宗主!”
牧远歌感到难以置信,转而问在场的人:“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你敢说你什么都没想,你做事没有任何目的?”
“……不可以吗?”
当时刚从天牢里出来的阮慕安,神色还带着些许抑郁,很随意地回了他一句:“那你未免太愚蠢了吧。”
“如果这叫愚蠢,”牧远歌有种天灵盖被劈开,翻江倒海般的感觉,“那么我的愚昧无知,就是你们这些人此生也达到不了的高度。”
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被伤了心,你不知道他能干出怎样惊世骇俗的傻事。
现成的长老位置不坐,改去趟臭名昭彰的邪道浑水。
当时乃至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包括宋元太上长老都觉得,牧远歌不过是个过分高看自己,担不起重任、受不了评价、蠢得无可救药的任性小鬼而已。
没选他可真是明智之举啊。
牧远歌说完转身离开,他不明白做好事为什么要有目的,如果没有目的,就不配做好事么?
他这些年所做之事,他引以为傲的自己,在他敬重、钦佩、看好的人眼里,不过是功利心太重,为了当宗主刻意做给别人看的而已。
而真正刻意做给别人看的人,甚至根本什么也没有做的人,哪怕从牢里出来,也照样远胜过他。
宗主,他不是为了当宗主才那么积极地做事,全都是力所能及之事,别人又不愿意做,他又没办法置之不理。他只是一眼看上了宗主需满足的所有规矩,他想成为那样的人物,只有成了宗主才能谋天下大事。
他要因为眼前这些人的不认可,而否定掉这样的他自己么?
绝不。
于是就有了后来天朗气清的邪道格局,惊才绝艳的承天府君。
胥礼道:“他的‘愚昧无知’,确实就是在座各位此生也达到不了的高度。”
牧远歌听到这句他直到前一刻还不愿公诸于众的话,从胥礼口中说出,好似难鸣的孤掌终于遇到了另一个,在半空中击掌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