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痛苦也消失,亚伯就真的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不记得了。”
“我喝了忘池之水。”
“我替他收下这份悔过。”
这是你的权利。
我伤害你,你有资格遗忘,如果你觉得高兴,我不会拦你。
可我这漫长的一生,无尽的惊惧、悔过,就永远没有人能懂了。
赎罪者仍欲忏悔,受害者先已遗忘。
生命变成了求而不得的痛苦本身。
这大概才是最终的惩罚。
该隐又呜咽起来。
第52章 真实目标
亚伯一夜没睡好。
该隐的卧室在二楼。他拖着对方艰难上楼,床铺留给了昏迷的病人,自己则为了方便照顾在椅子里坐了一整晚,耳畔左一句“亚伯”、右一句“对不起”,好一副兄弟情深的感人场面。
也许是跋涉过远,也许是没有适应从天使到人类的生理变化,亚伯半夜里饿得两眼发慌,下楼在厨房四处寻找,可只在冰柜里发现了一袋袋血浆。
包装袋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合成血浆”,袋底还有生产日期和保质期,看着像是量产的。
红海还真是什么都能买得到。
亚伯把血袋放下,确认了厨房“空空如也”这个事实。
屋外风雪依旧,他没法出门,只好联系了其他星系里的天使同僚。这回,通讯仪上算准了时差,他打过去的时候,对面阳光明媚,和屋外的狂风暴雪完全是两个世界。
借助其他人的帮助,又自己琢磨了一阵,亚伯总算解锁了“远程外卖传送”这个新技能,便在厨房里自在地捣鼓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红海下厨。虽然器具和天堂有些不同,但总归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有也没关系——一点点试嘛。该隐昨天折腾成那个样子,估计一时半会也起不来。
该隐醒过来的时候眼睛还发肿。手背淤青一片,后背隐隐作痛,大概都是昨天心痛发作时撞出来的——他早已习惯,便没有上心,皱眉感受脑仁里的阵阵跳痛。
疼痛使人无法安眠。
床头的时钟显示此刻分明是清晨,但草坪上的防护罩上积了厚厚的雪层,把整个屋子遮得一片漆黑。
但楼下传来了声音,让他又抬起眼睛。
桌椅推拉,餐具碰撞。
是谁?
是亚伯?!
该隐顾不得酸痛的肌肉,翻身下床冲到楼梯边,被扶手拦住了。
亚伯闻声走到楼梯口,看见该隐的身形,仰头问他:“身体还行吗?下来吃饭?”
该隐在扶手边愣了好一会儿,小声地应了。
亚伯便没再多说,挥手示意他加快动作。
该隐目送他转身离去,心脏在胸膛里沉沉地跳动。
亚伯还在。
不是梦。
一切都是真实的。
该隐喘了口气,发觉自己又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在餐桌两侧相对而坐。
联网菜单上怪异的菜品太多,亚伯没敢随便选,只挑了最普通的面包、蛋肉;该隐则捧着透明的杯子,加热过的血浆气味更加浓郁,呛得亚伯有点头疼。
但该隐的模样实在让人气不起来。他低着眼睛凝视玻璃质感的桌面,金褐色的头发温软地垂在额前,双手交叠紧握杯底,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却拘谨得像个客人。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亚伯问。
该隐抬眼,顺着亚伯的目光看向自己掌中的杯子,犹豫了一下:“不记得了。”
“怎么说?”
“太久了。自从你……那时候我们还在旧地。”
旧地,大概指的就是最初的平原?
“那平时的生活……会受影响吧?”
“会有一点。”该隐点点头,表情还是很平静。
可怎么能做到真正平静?
生存需要足够的食物,但谷物、肉类或浆果都无法满足他的进食需求。无论是饱到反胃还是饿到虚脱,普通的食物都像莎纸似的,只会堵塞胃与食道,除了毫无意义的填充感,再也没有其它作用。
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那么慷慨地贡献自己的鲜血给一个陌生人——那时候,普通人自己的生存都是问题。
亚伯显然留意到了该隐一瞬间的低落,适时地收了声。
倒是该隐盯着手里的杯子瞧了一会,自嘲地笑笑:“你瞧,以前我还需要活物,现在直接买这种合成品,就吃喝不愁了。”
“这么说,现在会好一点了吧?”
“什么是‘好’?”
亚伯眨了眨眼睛,尝试找话题:“我记得红海里一个很重要的文学分类就是血族,还有各种家族分支,划分得很详细,甚至有博物馆和故居旧址……都是真的吗?”
该隐笑了:“那只是人类的幻想。”
“和你很像。”
“祂给我的惩戒之一,就是永恒的孤独。”
这话把亚伯说得呆住,半晌,表情柔和地叹出一口气:“‘永恒’要到头了,该隐。”
片刻沉默。
“你呢,亚伯?你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我?我在天堂,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天使,平时在各个境界来往,在学院里看看各地的历史习俗记录,学到的都是以往的知识,来之前准备也不充分,昨天才会那么晚到。”
“生活还算高兴?”
“生活平和——主要没有什么值得烦心的事情。”
“那就好。”该隐点点头,“我以前还担心你会坠入远地,直到后来和彼列接触了,才放了心。”
“你怎么会接触到彼列?”
“我们在梦里见面的。”
“梦里?”
“对,梦里。”该隐确认道,“他是掌控梦境的君主,告诉我梦境可与各界互通,所以我就从真实的红海转向梦境了。”
“他这么勤劳认真倒很难得。”
“是么?”
“毕竟是彼列嘛。”
——怠惰的魔王。
亚伯说得理所当然,把该隐逗笑了:“你在天堂的时候没见到他们吧?”
“对。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去了远地,只听其他天使谈论过他们的故事。”
“多听听也好。我所见到的彼列和人世记载的可完全不一样。”
“人类所知的远地,不过是言语能描述出的冰山一角,还掺杂了重重幻觉和偏见,哪里能信。”
“那你和我说一说真实的远地——和天堂?”
这话让亚伯顿了一下,手中摩挲着餐具:“当然可以。”
该隐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过——”亚伯话锋一转,“更重要的是结束你现在的惩罚。”
他仔细回忆,将弥赛亚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将该隐亲手制作的歌斐木雕投入火中,燃起的青烟会带走他的痛苦。”
“歌斐木?”闻言,该隐的表情十分意外,“一定要用歌斐木?”
“有什么问题吗?”
“那种传说中的木料……我好久没听说过了。”
该隐在环网里找了一圈,但大流亡后“歌斐木”一词就没在正经的文献记录里在出现过,最接近的信息也是旧地市场里含糊不清的同音词,并不一定靠谱。
亚伯仔细浏览零星的几条讯息,道:“既然弥赛亚这样要求,说明这种木头一定还存在于世,只是要多费心。”
“我们……”该隐抬眼望过来,“我们一起去旧地的市场看一看?”
“我不一定帮得上忙……”亚伯的声音在该隐的目光中顿住,“你希望我去吗?”
“那里是一切的起点,”该隐低声道,“我们一起去。”
他睁着赤红的眼睛盯着亚伯的瞳孔,目光里混杂着憧憬与渴求。
“当然可以。”亚伯颔首,“可我以什么身份陪你一起去?”
“我的兄……”“兄弟”二字刚到嘴边,该隐惊觉不对,舌头硬生生地转了个方向,“我——”
他僵住了。
他知道亚伯不想听到什么答案,但不知道亚伯想听到什么答案。
“面对现实,该隐。” 亚伯俯下身,抬手覆住该隐的眼睛,“别在回忆里寻找他人的影子。”
时光荏苒,亘古的承诺转瞬即逝;天上地下,所见所知造就迥异的灵魂。
“我来自天堂。我是红海的过客。我为你而来。”他的声音很柔和,“为未来创造新的‘过去’,弥赛亚给了你机会。”
“我明白了。”该隐在亚伯的手掌下微微眨眼,睫毛刷过亚伯的掌心,给天使留下细微的战栗感,“原谅我,亚伯,我叫错了你的名字。”
“错了,该隐!”亚伯惊呼一声,但被该隐一把抓住,拽进屋里。
该隐谨慎地合上房门,回头安抚道:“地图上就是这里,这次不会错了。”
“——储物室?”亚伯看着眼前杂乱的屋子,心都凉了,“乱成这样?”
“别急,有提示。”该隐摊开地图,“是个螺旋形。”
“地图就放在这儿,”亚伯在地图上抬指一划,将纸面上的图案投射进半空。
他们不再言语,在狭□□仄的储物室里寻找目标物品。
白星的暴风雪愈演愈烈,社区管理部门严禁居民离开房屋,所以他们只能整天呆在该隐的游戏室里联机闯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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