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吗?”宝喜问,“那你刚刚在做什么?”
“在亲你。”
“亲是什么?”
东始抬起宝喜按在他心上的右手,在手背落下一吻。
“哦……”宝喜想了想,又问:“那你为什么要亲我啊?”
“因为我喜欢你。”
“你看见我就开心?”
小石头记性很好,还记得东始如何解释喜欢。东始与他十指相扣,就手将他拉入怀中,贴着耳廓说:“特别开心。”
“看不见我的时候,你在想……”
东始接道:“想小石头在做什么?小石头什么时候回来?小石头、小石头……”
“整颗心都是我。”
宝喜目光落于他们相扣十指,这古老的盟誓仪式,关于恒久,关于唯一,关于绝雪山巅的那一眼相对,天陷地倾。
“整颗心,都是我。”
宝喜很慢很慢地又说了一遍。
烟火消歇,喧闹沉寂,寒寺钟声低回湖面,几星孤灯缀于远山。
第七章 恣情
这酒很烈。
但既入口中也只得咽下,宝喜只觉一线喉似有火舌暴舐。东始却喝得欢快。醉了便爱回忆过往,他忽问宝喜记不记得两人尚隐居山间的事。
问毕又摇头,“那时你晕晕沉沉,想也记不得多少。”
实在不是自己该喝的酒,还以为如广柑酒一般,酒醇之中藏着津甜,入口温柔。宝喜捂着喉咙,闷声道:“你说说看,说不定记得。”
“你喊我娘亲。”
是有印象的。
事由是有个小孩误打误撞进了他们在山间的院子。东始彼时在睡午觉,宝喜和野兔大眼对小眼,正琢磨这是个什么玩意,忽听背后哇哇大叫,回头一个垂髫小囡坐地大哭,“娘亲——娘亲!”
野兔门牙上下拱动,“主上,她好像迷路了。”
宝喜呆呆的,“啊?”
“迷路,”野兔解释,“就是不知道怎么回家。”
“那娘亲是什么?”
“是去哪里,都要说一声的人。”
宝喜了然,回屋趴在床边,朝睡梦中的东始直喊娘亲,说要送人回家。
东始现下想起来还笑个不停,“女娲娘娘才应是你娘亲,我可担不起,啊哈,哈哈哈哈哈,不过——”
暮春薄雾,竹外桃花千百只,沉甸甸地压下。东始抬手折下一朵,安于宝喜如缎墨发。
“我也算是看你长大。”
看他敛起孩童的懵懂,越来越有风韵。
宝喜托着耳上桃花,眼角眉梢都是春,刚好拿来下酒。但酒才饮罢一盅,东始便见他取下了发间桃花。
女娲之石是万物之主,爱怜天地一切受造之物,将离枝的桃花施法送归,让她复又绽放枝头。宝喜抬首凝望。酒入喉肠化作画笔,在他双颊晕出两抹浅红,人比花艳。东始看得口渴,手背抹去唇角滴落的酒,无由来地轻唤:“小石头”。
宝喜心神有些涣散,一声“嗯”应得很慢,应出了媚意。
东始想,定是因为酒气攻心,它才跳得这般快。
宝喜久久等不到下文,疑惑地喊东始。尾音上挑似一弯小勾子,勾得东始又递上酒去。
宝喜蹙眉。这坛酒不知是东始从哪只妖魔鬼怪身上搜刮来的,浓醇得都似生出邪气了,刮喉而过,宝喜实在不愿再尝。东始这厢还在殷勤劝酒,愈劝愈近前。宝喜推搡躲避,他却不依不饶,终于惹得宝喜怒声,“东始!”
见人发恼,东始才如愿以偿地笑说不闹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揽着宝喜倒卧青草地上。
碧空流云,万里晴柔。他闭上眼睛,“小石头,人间可真好啊。”
“天界不好吗?”
“不怎么好。世人皆想成仙,可人人想望的便是好东西么?天界——”他举高酒盅,一滴残酒落下,“就不曾有这等美酒。”
宝喜枕着东始手臂。流云投下一片阴影,遮去日光灿烂。他张目远望,似乎看见遥遥天界三百六十宫。
许久不闻宝喜言语,东始吻了吻他的墨发,安抚道:“不失望了,其实天界虽无美酒,却有……”
“我没有失望。”
“那怎么不说话了?”东始轻笑,“书看了这么多,不是伶牙俐齿得很么?”
“我在想,并非天界不好。”宝喜便就伶牙俐齿起来,“是你生为金尊,应有尽有,来之轻易,习以为常,便不去珍惜,自也觉不出好了。试想若在你苍玉宫中凿一口泉,无声惜细流,皆是这等美酒,日夜不绝,取之不尽,你还会尝出这酒的香醇吗?花要是长开不败,便不好看了吗?水原是甜的,六界生灵又有谁记得?”
“小先生说得对,是我方先错了。”
宝喜听他是鲜有的认真,颇觉不适,“习惯使然,倒不是错。”
“天界不是不好。”
“你能这么想就很——”
“只是因为没有你。”
东始又嬉闹起来,“小石头,人间真好,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有你在,连那阴森森的泥巴地都是好的。”
宝喜无奈叹气,“你身为金尊之子,本应是天界之首,为何总满心儿女情长。”
“这满心,只你一个的。”
东始游戏六界,风流债无数,情话能说出花来,宝喜早无动于衷,只这一句普普通通,偏偏就叫他不知所措。
愚石初识情滋味。
那夜舟上观烟火,他已然心动,东始驰骋情场又怎会看不破。这小石头是个痴情种,连情话都只认一句。东始在他耳边呵着酒气,“我心里只有你,小石头,只有你一个。”手已慢慢探进他的衣衫。
那消沉的酒意死灰复燃,从东始抚摸之处烧灼开来。春寒料峭。木香花比酒香,可以赏玩,也可以入药调息。东始,今日去哪儿?去踏春。好啊,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宝贝……我真喜欢你……”
宝喜猛地睁开眼睛。
轻浮。挑逗。随口而来的爱称,随心一句喜欢,随便给过无数个在他身下辗转承欢的俏丽。
一捏移形诀逃至几步开外,喘着气将衣带系好。
“小石头啊,”东始眼看就要得手,“你可真是要磨死我……嗯,若能被你那处磨着,倒是死而无憾。”
宝喜不敢听他说话,遑论去想其下那乱七八糟的深意,道声先走了,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独留东始在春风里,看着自己裤裆,无往不利的金尊之子,愁得有些可怜。
宝喜走进了最热闹的酒家,隐去身影坐进人声鼎沸处。现下他要不得静,一静便能听见东始不着调地唤“小石头”。酒桌周遭家长里短的吵闹不绝于耳,身前身后人来人往,宝喜听着众生寻常琐碎事,整副心思依然为东始霸占。
除了东始还有谁呢?
初到世间第一眼是他,乡间恬静是他,人间繁闹是他。所有能忆记的美景,是他赋予,十指相扣。
花心……可他花心。这一路游玩,从各路小妖精口中拼凑东始情史,方先那朵桃花不就在耳边劝诫:“东始天君最擅玩弄情意,主上莫要再跟着他了。”
但他说,小石头,我整颗心都是你,只有你。
他许了承诺的,只会爱他一个。
“小石头……”
宝喜倏而回首。
不是东始,只是两个粗犷农汉,其中一个在半空比划着,“真是块小石头,只有这么大,俺琢磨着里头藏不起玉。”
“那不就完事了!”
“可那小石头是真不一样,俺挖到它的时候——嘶!直冒红光!吓坏我婆娘。”
“你婆娘?哈哈哈哈,王老二,我看被吓坏的是你吧?”
“你他娘闭嘴!我把那石头埋起来了,想着请隔壁村陈半仙来看看……”
两人挑起竹篓结了账,宝喜好奇地跟着他们一路往城外走去,听那陈半仙往昔降妖伏魔的事迹。这倆农夫分明是在吹捧,但宝喜越听越觉得这半仙不靠谱,还是决定亲自看看,免得妖物为害一方。
两人在分岔路处去了那“隔壁村”,宝喜则化作一平凡百姓前往王老二的村庄,假称亲戚寻到他的田地。彼时已是日暮,土地赤红一片。幸而宝喜并非常人,一眼便看见田中某处冒着幽幽淡淡的红光,竟有种温热的亲切,如同小孩的红脸颊。
确是小石头,巴掌大小。宝喜俯身轻碰,指尖立时被吸附石上。这小石头如婴儿啜奶一般,汲取着宝喜灵力。他当即抽手后退。
石头逐渐膨胀,砰地迸裂。
宝喜登时铸起一层金罩,蹙眉看那石头粉身碎骨,只余石灰飘飘扬扬。
果然是不怀好意的妖,才这般急求宝喜灵力,结果泰极否来,受不起过甚灵慧,自取灭亡。
也好,宝喜转身离开,他本就是来灭它的。
天已大暗,那陈半仙才拿着装神弄鬼的灵符朱砂悠然而至。王老二刨开泥土,呆眼看空无一物。陈半仙老眼骨碌一转,借机道这方圆百里皆知半仙声名,小妖听闻他的步音早已遁形远去。王李二人无比佩服,正欲夸赞,却听何方传来孩童讥笑,“错了!”
眼前忽而多出一个小男娃,五岁大小,却已束起冠来,一身暗红袍,风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