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余垂下眼,松松垮垮地微微呼出了口气,气息带着点灼热,他平声道:“我想离婚。”
你看,说出这句话,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可姜余却觉得,这简单二字背后却用了他千斤的力气。
他哪有这个本事去背负千斤重的东西?
姜余淡淡地对着自己笑了一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好像有些发烫。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看向了对面人晦暗不清的面容,重复一遍道:“祁辛,我们离婚吧。”
第26章
两年前祁辛被流放的时候,姜余是怎么过得日子,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能体会到个中滋味。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姜余觉得自己也不要这个,他听万古说,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万古就算是被蚊子咬了个包,他父母都会心疼上半天,有一次晚上,大夏天的,万古的父母外出打工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在家不知道点驱蚊液,足足被咬了二十一个包,等他爸妈回来后大惊小怪地又是擦药又是吹吹的。
万古跟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父母会无条件的对你好。
姜余没见过他母亲,而自己的父亲也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
十八岁之前,他觉得这辈子唯一对自己那么好的人,除了老宫人以外就没有第二个人了。
十八岁的时候,他遇上了自己唯一的一个亲人,小舅舅虽然跟他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上一面,但血浓于水的感情是改不了的。
而和祁辛在一起的时候,他能体会到怦然心动的滋味,这种感觉像是吃了他那院子里,春天盛开的洋槐花一样,外拐看上去是清新的,让人忍不住想去摘下一两朵,等忍不住被它的香气吸引,放进嘴里浅尝辄止的尝试后方才知道它的甘美。可惜过了季节后,这花就谢了。
在祁辛患有了心理疾病,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毯上,一言不发的时候,姜余是心疼的。
姜余一直这么陪伴着他,照顾着他,可祁辛就是不见起色。
原本以为,等祁辛回来后,家里就能变回原样,即使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姜余也愿意。可这一切都不一样了,没有一种活生生的,富有感情的东西是可以一尘不变的。
邓肯来家里看过祁辛一眼,他看着姜余日复一日地照顾着祁辛,一直到第三个月的时候,祁辛还是没有说过一句话。
邓肯忍不住说道: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可以让护工来做。
姜余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不愿意。
邓肯闷声说:他变成这样,除了战后创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姜余不吭声了,静静地晾着床单被罩。
邓肯看着阳台上忙碌的姜余,转动了一下自己轮椅,缓缓地说道,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死了。
邓肯看见姜余的后背一下子僵硬了起来。
他清隽的眉眼里略微夹杂着些许不忍,可最终还是说道:听唐娜阿姨说,祁辛喜欢他。
说完这句话后,邓肯于心不忍地看着前面倔强的人,他注意到姜余的背影一下子佝偻了起来。邓肯知道这种时候把一切跟姜余都说清楚,才是真正地为他好,可在见到姜余的后背时,他也不免心酸了起来,将后面的话收了回来。一直到最后,也没有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有时候在看着沉默寡言的姜余,邓肯总想问问他,发生在祁辛身上的事,你全都知道了么?你有去问么?
可随着祁辛的好转,姜余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这让邓肯更加不忍心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心想经过这一次的事情,说不定能让祁辛转变一下对姜余的看法。
可他万万没想到,祁辛的性格会变化的如此之大。
姜余知道吗?
他知道的。
祁辛在流放星球上喜欢的人,跟小机器人一直所说的,祁辛心心念念的梦中人不一样。
祁辛前后喜欢过两人,唯独略去了他姜余。
现在想想,他好像也不在乎了,可以说在当时得知这件事时,那满腔的震惊和愤怒最终只能化为无声的苦楚,默默地吞咽回去。每次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姜余都会主动地给祁辛想出千百个理由来,他不能亲自体会到流放到那种不毛之地的处境,同样的,祁辛也不会理解他这一年来的心境。
他就是这种打碎了牙,也会和着血往肚子里咽的人,因为没有人会来心疼他,没有人会教他该怎么做,更没有人会为他出头。
蚊子咬了自己,挠挠就好了,挠破了,出血丝了,那就忍着不挠。
饿了,困了,冷了,热了,自己做饭,自己睡觉,自己穿衣服,自己脱掉衣服躺在阴凉里看着天上的云。
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小时候,姜余一直以为老宫人就是他的父亲,但老宫人却诚惶诚恐地跪趴在地上说道:殿下这可是折煞老奴了。
老宫人生病的时候,姜余拿湿毛巾盖在他的额头上,老宫人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
老宫人假寐的时候,姜余想给他抓抓脑袋上的虱子,老宫人推笑道,二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做这种事。
中秋节的时候,看着天上的月亮,怀里揣着老宫人想办法找来的一块儿月饼,姜余掰了一半给他,老宫人笑着拒绝道,殿下自己吃吧,老奴不饿。
老宫人生辰的时候,姜余在小厨房里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老宫人眼中含着什么东西,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半晌才说道:奴婢谢二殿下赏赐。
有一天自己过生辰的时候,他看着话本上的故事,实在是羡慕里面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于是央求老宫人:你做我一会儿爹爹吧。
老宫人抱着他说道:老奴当不起。
老宫人病危的那一天,姜余跪在床边,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老宫人逐渐冰凉的手,惶恐不安地看着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宫人对着他笑了笑,虚弱地说道:二殿下莫哭了,老奴当不起。
姜余鼻子一酸,心底里汹涌的情绪几乎彻底淹没了他。
他张着嘴,颤微微地想叫出声,可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老宫人浑浊了十多年的眼睛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他看着姜余,用粗糙的左手摸向姜余,姜余立刻把脑袋往前凑了过去,一直到他的脑顶和老宫人湿凉的手捧在一起时才停下,他掉着眼泪,嘴巴咧开,想叫了这么多年的一个字到最终也没叫出声。手掌从他脑袋上无力地垂落,姜余只记得,自己面对着老宫人的尸体足足跪了两天,一直到室内刮起了一阵冷风后,他才打了一个激灵,冰冷刺骨的阴风让姜余回过了神来。
好几年过去了,姜余每每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都有些后悔,他应该喊出来的。
老宫人愿意呢?万一他守礼守了一辈子,其实在最后一刻也想听一声’爹’呢?
可那时的姜余想不到这个,他觉得老宫人是不想听的,他不想在最后一刻还让老宫人带着不好的情绪离开。
刚结婚那会儿,姜余躺在枕头上跟祁辛说着这件事,当他眼眶发红的时候,往旁边一转头,发现祁辛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姜余从来没有跟祁辛提过他喜欢过的那个人,他知道祁辛肯定也不愿意跟他聊这个。
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地消散淡化了。
说完这句话后,姜余轻轻地呼出了口气,胸口的那股郁结之气好像也随着消失了。
他等着祁辛的回答,但等了许久,深夜里,对面的那个人依旧静静地一言不发,似乎已经睡着了。
姜余抬起眼去看他,只见祁辛黑色的眼睛在夜里,用灼灼地目光盯着他。
姜余只觉得头皮一麻,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接着他那一侧的床头感应灯也亮了起来。很细弱的光芒,比不起床头的台灯,但在这星夜里却足够亮了。
“这就是我的条件。”姜余说道,“等你竞选结束后,我们再离婚。”
祁辛也跟着坐了起来,他没有去看姜余,而是侧身将一旁的台灯打开,光源照亮了半边的屋子。
两个人这么坐了一会儿后,床前的两处感应灯都灭了。
祁辛沉默地用手指敲了敲床褥,过了片刻才用冷漠地说道:“你跟我来。”
姜余跟着祁辛走,他看着祁辛打开了屋子里一盏又一盏的灯,一直到他所经过之处所有的灯都亮起来后,姜余才意识到自己是跟着祁辛进了书房。
祁辛的书房他经常进来打扫整理,但他的书桌自己却是从来没有碰过。
姜余看着祁辛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伸出食指将它解锁,接着又伸手打开了一个柜子。
柜子开到一半,祁辛忽然抬起头问道:“你确定这是你的条件?”
姜余“嗯”了一声,“机会难得。”
祁辛嘴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容,右手将柜子里的一份牛皮纸袋拿了出来。
他将纸袋子递给姜余,嘴里却说着不一样的话:“你想走。”
“是。”姜余咬着字轻轻地说道,“这对我们两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说着,姜余接过了那份牛皮纸袋,他看了一眼祁辛那双漆黑的眼睛,默不作声地将缠绕在扣子上的白线团解开,接着从里面拿出了一份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