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黎夜还未开口,湖水已一片平静,如一方明镜,毫无波澜。
湖水骤然从中齐整分开,却没发出半点声响,一条庞大银龙破水而出,鳞片似水波嶙峋,层层涌起明澈月光。
黎夜向后退了半步,微微颤抖,尽管他现在说话做事依然像个孩子,但面前一切,都是只有神才配有的光芒。
天际略略发白时,傅季瑛喝了杯浓茶,将面前面前奏疏扫开,大踏步向偏殿而去。
偏殿燃着提神醒脑的浓香,数十太医立在床帐前,见人过来后迅速后退跪下,埋头不语,肩膀不断打颤。
傅季瑛神色冷冷,继续向前,白雪鹤躺在重重帐幔中合眼,呼吸声十分沉重,面色潮红,嘴唇却是惨白。
在这皇宫偏殿里,他已整整昏迷三天,人事不省,全靠着强灌下的参汤续命。
傅季瑛靠近,下跪的人也跟着转身,太医院判颤抖道:“那剑虽然凶险,但的确偏开了心口,很快就会醒来……”
太医话音未落,傅季瑛已一脚踢了过去,倒是正中他心口。
院判剧烈咳嗽,挣扎很久才勉强起身,傅季瑛面无表情道:“自己身体都撑不住,还敢留在宫里诊病。”
他身后有位年轻太医看不下去,挺直身体,“皇上,我朝还没有外臣入宫的先例!”
傅季瑛冷冷回头,眼眸中满是戾气,空气也一时沉寂。
立在门口的卫岚不忍心等下去,轻轻扣响房门,傅季瑛见他有事要说,也毫无耐心的挥挥手,示意太医下去。
卫岚轻手轻脚靠近,低声道:“那刺客的确是乐山堂的身手,与裕王师出一门,奴才前日派人围了乐山堂,的确有位女弟子失踪,当年曾是裕王师姐,还进宫来过。”
“朕知道此人。”傅季瑛低头,看到白雪鹤昏昏沉沉,这些日子什么也吃不进,脸颊更是削瘦几分,下巴尖的戳人,心里微微一颤,忍不住将他拢在怀里。
白雪鹤紧闭着眼,浓长睫毛不住颤动,催人心肺的可怜。
“她叫莲袖,曾经一直将裕王当弟弟看待,若她动手,倒真不奇怪。”傅季瑛低头,用额头碰了下白雪鹤,“只是那夜的事,朕总觉得十分蹊跷,又不明白蹊跷在哪里。”
卫岚也不知蹊跷在何处,低声问:“那,乐山堂怎么办?”
“杀。”傅季瑛神色毫无变化,眸光始终望向白雪鹤,“雪鹤依然在发烧,朕看这宫中太医都是废物,卫卿,不如你去民间寻个大夫来……”
“皇上。”许是敬业,许是一时技痒,昏迷不醒的白雪鹤竟在此刻醒转,他努力抬头,笑着发出些孱弱声音,“这件事情,的确有蹊跷。”
“你醒了?”傅季瑛语气有些激动,立刻将他拥进怀里,又缓缓放开,望着那张依旧满面笑容的面孔出神。
“主子英明,事情的确蹊跷。”白雪鹤被他拥着,伤口隐隐吃痛,仍笑着虚弱道:“自裕王出事,咱们就调查了一切关于他的事,乐山堂整日忧心忡忡,哪有心力来行刺。”
“你先休息。”傅季瑛为他将被子掖好,有些嗔怒着拍拍他脸,好声好气劝:“朕知道你不服气,乐山堂这些乱党的事,卫岚会去查,放心。”
“皇上武功高强。”白雪鹤却不依不饶,抬头望向卫岚,“卫大人又时时伴随圣驾,咱们为何会被暗算。”
卫岚登时语塞,手忙脚乱,“这……”
他实在回答不上,只好掀开衣摆跪下。
“我没有怪罪卫大人的意思,只是那日刺客太多,墙上有人围着射箭,才给了那女刺客机会。”白雪鹤身体虚弱,声音却带了急促,不容置辩,“裕王出事,乐山堂忙着撇清自己还来不及,哪有机会,设计这么严整的行刺。”
卫岚跪地,深吸口气,忽然愣住。
“说的是。”傅季瑛低头冷笑,声色俱变,眉间扫过一片阴鸷,“许宴乱臣贼子,死不足惜,可倒是有人觉得他不该死,死的反倒应该是朕?”
这句话说的很重,白雪鹤也挣扎着冒出半个身体,装模作样欲跪。
“别动。”傅季瑛抬手,仍将白雪鹤拢住,抬手道:“卫岚,乐山堂的人照杀不误,你再派一支人马,盯住李伦。”
“是。”卫岚迅速答应,接着起身准备离开。
“慢。”傅季瑛却浅浅微笑,为白雪鹤覆上锦被,“拟旨,传李源从白鹿关回京,不得带一兵一卒,抗旨者死。”
“是……”卫岚沉声回复,迅速消失。
……
敬业的推理了一番,白雪鹤又昏沉了整日,时醒时睡,许是伤在后背,侧躺平躺都会剐蹭到,身体会控制不住的颤动痉挛。
等到入夜,他才自沉睡中醒来,傅季瑛已经离开,身边只守着几个太医宫女。
他们似乎也被折腾的很累,各自歪歪斜斜睡着。
白雪鹤支撑着起身,喘气声极其粗重,眼前烛火如同被遮了雾霾,时亮时暗,他勉强拉着床帐坐好,眼前又是一黯。
床上摆着手炉,跟着他动作滚落,骤然“咣当”一声。
太医和宫人惊醒,急忙起身。
他们还未开口,已有位高大男子出现,他伸手轻叩窗前屏风,玉白手指向外一指,太医便同宫人一起离开,室内登时寂静无声。
“卫大人。”白雪鹤温和一笑,伸手指指桌子,声音极轻极轻,“既然卫大人来了,就帮我倒杯茶吧。”
卫岚不语,提灯向前,见白雪鹤面色虚弱,脖颈下锁骨嶙峋,连一贯的微笑都有些有气无力。
他心口就忽的一揪,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东西,轻轻递去杯暖茶。
茶里特意加了桂花蜂蜜,清甜可口,很合白雪鹤嗜甜的习性,想必是傅季瑛有意安排。
“卫大人有什么事?”白雪鹤缓缓喝完水,连杯口留下的蜜渍都舔干净,才开口说话,“我才刚刚死里逃生,卫大人就来为李家鸣不平?我可记得,你不是这样不会说话做事的人。”
“我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受天子之命,李家是死是活,都与我没有关系。”卫岚却难得的一脸正色,他犹豫片刻,挺直身子道:“是皇上扶我到这个位置,无论他是否有错处,只要有人要害皇上,我绝对容不得。”
卫岚会拐弯抹角,但是此刻,他是的确不想拐弯抹角。
“卫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白雪鹤不怒反笑,神色讥诮,“难道我与刺客里应外合,故意挡了一剑?”
卫岚见他如此直白,倒是顿住,急促道:“白大人方才的话,我可以当做没听到。”
这下白雪鹤更觉着可笑,眼睛都眯成条缝,话语紧跟其后,“是你先来疑心,我替你开口,你倒不愿意认?”
卫岚没有说话,神色凝重。
“那么我问你,刺客稍稍一偏,就会正中我心口。”白雪鹤眼睛微眯,贴近他面孔,“我迟早是文渊阁大学士,何必赌命,去害死个必死之人。”
“我没有说李伦。”
窗外枯枝上压满白雪,刹那间落地,发出一记闷响。
卫岚迅速抬头,狠狠直视他眼睛,“你早就戒了息痛膏,对不对?”
第71章 元宵节 21
太医与宫人刚刚散开,屋子里没有半个人说话,卫岚说完后,空气里十分安静。
这么安静,的确适合病人修养,白雪鹤懒洋洋打个哈欠,接着向床里缩了缩,瞥见角落里放着只雕花木盒,看着十分熟悉。
白雪鹤眯眼看了木盒一阵,内心叹了口气,娘的。
卫岚依旧毫无动静,他也只好转过身,昏沉灯光下,卫岚的目光依旧灼灼,只是那目光先是责问后是怆然,最后隐约有些怔忡。
“白大人,你是不是觉得很巧,我觉得也是。”卫岚上前,抬手托住那只盒子,“宫里恰好没有息痛膏,皇上看你难受,以为你还在上瘾,于是派我去府上找,可这盒子里的烟膏都被你动过手脚。白大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说是不是。”
白雪鹤微笑,索性伸手将袖管掀起,白细小臂上仍留着一道道浅痕,伤痕交汇,如同一道旖旎藤蔓,竟然有些诡异的美。
不需要习武之人都能看出,这绝不是矿难中留下的粗粝伤口,分明是人用细薄利刃割破皮肉所致。
卫岚深吸口气,“你用了多久?”
“大约用了一年多,三百四十五个日夜。”白雪鹤浅笑,伸出三根手指,像孩子在炫耀他的成果,“我用过塞外最冲的土烟,身子浸过冰水,用刀子划,最后终于戒了那玩意儿。卫大人,你不为我高兴吗?”
“皇上固然有错,但时时刻刻,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卫岚踟蹰一阵,最终定睛望着白雪鹤,将剑砸在桌上,顺便将桌面东西震落,“我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绝不能容下任何一个有机会害皇上的人,更何况裕王已经疯了,荀落尚且年轻难撑大局,无论你再如何算计,逼得皇上冷血嗜杀,也不可能动他分毫。”
卫岚少年时不过是个山匪,靠着拳脚功夫抢人钱财生活,在城外劫掠时偶遇傅季瑛,见他看着有钱,就和同伙一起抢了傅季瑛财物,抓了他随从,同伙们见傅季瑛有钱,怕他回去报信,硬是要将他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