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鹤吸了一口冷气,傅季瑛没有看到那只烟管,想必已明白他想要戒掉息痛膏的用心。
两年前皇上登基,燕王被软禁府中,与燕王交好的白雪鹤入宫受审,那时的他也想以死明志,可刀子插入心口时,血液汩汩流出,他又被人救了回来。
濒死之时,有人按着他吸食此物,七天七夜,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不断升腾起淡淡白烟,息痛膏缓缓渗入血脉骨髓,让他很久没有察觉到痛苦。
七天之后,有人走入牢狱夺走烟管,濒死的剧痛再次袭来,可白雪鹤不过挣扎片刻,就选择了放弃,那时的他如同行尸走肉,傅季瑛要什么,他就招认什么。
“朕给了你机会去死,所以你不能怪朕。”傅季瑛低头,满意的望着他垂涎的双眼,“天生卑贱,何苦学别人做忠臣。”
此刻地砖冰冷坚硬,阵痛侵入骨髓,白雪鹤又迷恋起息痛膏带来的欢愉,豆大汗珠逐渐在额头渗出,他渐渐蜷缩身体,用手指将书页一点点碾碎,他的意识接近崩溃,书页上的字愈发模糊,接着歪歪斜斜依在桌脚,大理寺的雕花木桌冰冷锋利,他的身体便如同一滩水,软软渗进那些沟壑深处。
本以为仅剩的息痛膏已经被那个小傻子妖怪带走,自己再也寻不回来,就可以摆脱这走狗一样的日子。
可人一旦沾上息痛膏,就再没有机会离开,傅季瑛说的没错,他天生卑贱,到底做不来硬骨头的忠臣。
“如果看到你这幅模样,真不知那些怕你的人会怎么想?”傅季瑛低头微笑,“先祖明令禁止的东西果真没错,一旦沾上,你还能再去哪里?”
白雪鹤伏下身来,喃喃着倒在地上,渐渐露出傅季瑛等待已久的表情。
他花心思留下的玩物,怎么还配拥有自由。
“你果然是个懂事的。”傅季瑛满意微笑,低下头去,将一小块烟膏放在桌上,白雪鹤痉挛着起身取过蜡烛凑上去,熟悉又使人厌恶的味道传来,白雪鹤缓缓低眉,脸颊贴近雾气,恍惚间指甲掐入指肚,留下一个血红的半月形。
“何苦呢?”傅季瑛抬头起身,眉目间满是得意,“就算你救了阮绛合,他也不会对你感激半分!这个世界上,只有不清楚你底细的人才会在意你!”
白雪鹤没有说话,他转过身,打算目送着傅季瑛离去,傅季瑛蓦地回头一笑,接着道:“可惜了,这里哪有不清楚的人。”
白雪鹤缓缓低头,脸上蔓延出一丝木然的苦笑。
“白大人!我查到了!”
片刻之后,卫岚笑着走进值房,手里举着昨日的布片,他见到白雪鹤正瘫坐在地上,连忙冲过去扶他,惊讶道:“白大人,你怎么了?”
“没事。”白雪鹤恢复神情,微笑起身,“咋咋呼呼的,你查到什么东西。”
“昨天的衣料,是京城东宝斋的,你说巧不巧,老板说,这块料子虽好,花色却没绣对称,前几日决定折价出售,刚刚卖出去一匹。”卫岚将布片放在桌上,叹气道:“是个年轻公子买的,只是可惜,老板也不知他是何人。”
“东宝斋的东西极贵,穷苦人不会去,可真正的贵人,又屈尊怎会买折价的料子。”白雪鹤笑道:“这人应当喜爱漂亮衣料,却没什么钱。”
他将书从地上拾起,拢拢头发道:“你去几家男娼馆转转,兴许会少什么人。” ”
第7章 端午节 7
“布料的事情属下去查。”卫岚走了几步,又缓缓退回来,试探着笑道:“白大人,不是我多事,可您惹皇上生气,这又有什么意思?”
白雪鹤翻翻眼皮,面无表情的翻着书道:“你方才在门外?”
“是。”卫岚笑得很是勉强,仿佛生怕白雪鹤怪罪,过了半晌才压低声音道:“白大人,虽然总有人私下诋毁,可皇上早有杀心,燕王是保不住的,您当年那样做,也是无可厚非,我都知道……”
“卫大人为何这样说?”白雪鹤回眸微笑,表情很是诚恳。
“您也知道,皇上登基时杀了废太子,软禁了燕王。”卫岚凑在白雪鹤耳边,低声道:“燕王与废太子交好,总有人说,废太子的儿子还在人间,皇上暗地里一直派锦衣卫在查,他怕燕王利用谣言兴风作浪,所以想要除掉燕王。阮绛合曾是废太子的伴读,那更是不得不除,您既然已经站在皇上这边,又何苦去保他们呢?”
卫岚不仅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更是傅季瑛的亲信,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暴露机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应当有九成是傅季瑛的授意,卫岚此刻告诉他废太子一事,想必也是傅季瑛的暗示,白雪鹤很清楚,比起下达命令,傅季瑛更喜欢看别人猜测他的心意。
白雪鹤低头,余光扫到卫岚老奸巨猾的眼神,废太子当年沉迷玄修,深信世间有鬼怪妖魔,而此番京城有人惨死,手段宛如妖怪所为,正好合上阮绛合曾为太子伴读的身份,傅季瑛不要他查案,反而要他指出是妖怪所为,这不仅仅是要阮绛合与燕王的命,更是要状元出身的阮绛合身败名裂。
白雪鹤恍惚回忆起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查,我回去歇会儿。”
卫岚扶着他起身,行至官府门前,白福已经在马车旁焦急等待,白雪鹤爬上马车,那里面果然放了只包裹。
马车开始摇晃着前行,白雪鹤打开包裹,里面仍放了只黑色木匣,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仙鹤暗纹,栩栩如生,他盯着木匣看了片刻,缓缓叹了口气。他就像被养在御花园中的仙鹤,虽然翅膀健全,可一旦习惯了宫中日日的投喂,又能飞到哪里去。
“老爷,城里新开了家馆子。”白福低声问:“您一晚没睡,咱们去吃一顿如何?”
白福的声音带着些压不住的沮丧,白雪鹤说了声“不用”,缓缓靠着马车躺下。
“哎,老爷。”过了一会儿,白福猛地勒住马车,惊讶道:“那是谁呀?”
白雪鹤掀开车帘,正看到自己那不大的府门前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穿着一件很是眼熟的衣服,头发蓬乱,怀里抱着不知什么东西。
黑蛋刚刚从城外跑回来,却没想到府中没人,只好一个人等在门口,他本来就很饿,又焦急着跑了一通,这么等着等着,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小偷!”白福看到黑蛋手里的木匣,吓得一步从马车上跳下抢过,他狠狠推了把黑蛋,厉声骂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白府的东西,你也敢动?”
黑蛋猛然被人拎起来又推了一把,迷迷糊糊着向后趔趄一步,正好倒在刚下马车的白雪鹤身上,白雪鹤将他环在身前,轻声道:“别打他。”
黑蛋显然被白福突然的凶神恶煞下了一跳,急忙伸手环住白雪鹤,将脑袋埋在他身上,白雪鹤微微抬手,不自然的拍了两下那个圆脑袋,黑蛋果然没再害怕,手虽然仍抓着白雪鹤衣袖,身子却大着胆子转了过来。
那双圆眼睛里带着点委屈,又带着些高兴,让白雪鹤突然觉得心头一软,的确如傅季瑛所言,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事,所以白福会同情,阮绛合和裕王会心生厌恶,只有这个回不了家的傻妖怪什么都不懂。
白福指着木匣,慌张道:“可是老爷,他偷了……这……”
“我说了别打他。”白雪鹤厉声吩咐一句,拉着黑蛋的手进门,“我认识这孩子,你去拿些吃的来。”
黑蛋没想到白雪鹤知道自己饿肚子,一下子又红了脸,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道:“白雪鹤,我有个朋友在山上,他生病了,你去救救他。”
白雪鹤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不仅又喂饱了这只来路不明的胖蛇,还跟着他跑到千里之外的京郊,拉回一个更加来路不明的人,方才听着黑蛋描述,本以为这人是个山野乞丐,可没想到这人虽然穿着粗布衣,却将长发整齐高束,腰间配着把精致长剑,落魄却莫名的器宇轩昂,竟然让他想到落架凤凰。
黑蛋凑在一旁,紧张兮兮的盯着白雪鹤为荀落把脉,接着问:“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呀!”
“没事,只是饿晕了。”白雪鹤无奈笑笑,“我叫人熬了补药,等他醒来喝一碗就好。”
“恩,谢谢你。”黑蛋的小脸原本绷得很紧,听到他这么说,圆脸上一下子绽开笑容,仿佛也忘了是自己先前把他叫做坏人,白雪鹤看着他微笑,又伸手摸了摸那个圆脑袋,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就为了救这个刚认识的人?”
“不是呀。”黑蛋摇摇头,他不想告诉白雪鹤自己找不到路,于是辩解道:“我看到了我的朋友,为了追他,所以才迷路的。”
“你的朋友?”白雪鹤戳着他的脑袋,“又是这种刚刚认识的人吧。”
“不是,是阿离,是他带我出来的城里,现在我想让他带我回去。”黑蛋耐心着解释,忽然又想起什么,伸手扒过来白雪鹤的木匣抱在怀里,“对了,荀落说,这个不是好东西,我知道是坏人逼你吃的,不能还给你!”
白雪鹤一愣,目光与那双笃定的眼神相遇,不知怎么再说不出话来,黑蛋本来觉得白雪鹤是不太坏的坏人,可看他现在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将他划分到好人行列,然后学着阿离那样神情严肃着道:“放心,以后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