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岚还准备骂几句,却看到白雪鹤依旧神色平静,就也不提此事,二人无声行至阮绛合家门口,昔日的状元已住在京城郊外的破屋之中,阮绛合依旧不在,阮妻倒是十分客气,低眉道:“我相公不在家里。”
“他不在?得,我们就在这里等,我们可是带了圣旨……”卫岚官腔十足的说了一句,白雪鹤却将圣旨拢在袖中,丝毫没有掏出来的意思,卫岚有些尴尬,赶快推推白雪鹤。
只见白雪鹤望着阮妻道:“阮夫人,既然阮先生不愿相见,那在下也不会过来,烦请夫人替我谢过阮先生。”
“白大人不必言谢。”阮妻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将一盆兰花放在白雪鹤手上,“相公说了,不见白大人是为您着想,大人看见这花,就知道他什么意思。”
白雪鹤只好点头,余光瞥着那盛放的兰花,认出是一盆素心兰。
“既然事情解决了,那咱们就去喝一杯。”卫岚拉着白雪鹤向阳春坊而行,白雪鹤拗不过他,只得随他一同前去。
阳春坊内灯火如旧,卫岚熟门熟路的抱着姑娘,借着酒似醉非醉骂道:“阮绛合真他娘烦,还送盆兰花出来,欺负咱没文化呢!”
白雪鹤不喜饮酒,只淡淡的酌了口茶,并没接话。
“他当老子看不出来?”卫岚醉眼惺忪,拍拍白雪鹤肩膀,“还放了那么黑的土,是啥意思,娘的出淤泥而不染?白大人你别在意,他就垃圾东西一个……”
不远处,许凌霄拿了太后的钱,正在另一家娼馆内一掷千金,他依旧豪爽大度,仿佛苏烟的死与他毫无干系。
白雪鹤喝酒时,黑蛋正暗自生着闷气,之前溜进花园的时候,正巧听到坏人要把他带走,而白雪鹤居然没理直气壮的说“这是我的蛇”,反而还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虽然他们的官腔黑蛋听不明白,可点头总看得懂,怪不得要把他支走,怪不得这些天对他这么好,什么大人就应该照顾小蛇,原来是要将他交给坏人!
坏人抓了他有什么用呢?黑蛋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蛇肉羹,于是迅速收拾出来一个小包裹,趁着白福不在的时候翻出院墙,偷偷向翊善坊之外跑去。
当黑蛋七拐八拐摸到城边时,天色已近全黑,菜场和人家都渐渐宁静,黑蛋低下头,又听到肚子传来“嗡嗡”的声音。
黑蛋想,要做一个有骨气的蛇,就算肚子饿了也不能回去。
可不过半柱香时间,黑蛋又在委屈兮兮的想,也许白雪鹤发现自己跑出去,明白了自己是个不能离开的好蛇,就会追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布衣的身影在月色中隐现,那人手上提着一壶酒,眉目清秀孱弱,正是之前刚刚离开诏狱的阮绛合。
他肤色玉白,隐隐露出的脖颈手腕还缀着些可怖的伤痕。
阿离。
黑蛋猛地站起身来。
狐狸可以变换自己的形貌,可身上的气息却无法改变,黑蛋十分熟悉这个气息,这就是阿离,绝不会错。
第15章 端午节 15
“阿……”
黑蛋刚吐出半个字,便有几人迅速从林间隐现,他面前的“阮绛合”似乎喝的烂醉如泥,他颠倒着走了几步,缓缓倒在树下。
那几人身穿黑衣,神色十分不善,黑蛋害怕,迅速变成蛇伏在地面,他缓缓游走至黑衣人身旁,打着胆子弓起身子,想将那些人吓走。
“蛇……”有黑衣人猛然跳起,惊讶道:“有蛇!”
“蛇有什么怕的?”为首的黑衣人不屑,却伸手拔出利刃,黑蛋吓得一哆嗦,迅速钻入一旁泥土,那黑衣人扫了几眼没看到,“你也太警觉了,这里哪有蛇?”
先前的黑衣人松了口气,低声道:“那就动手吧。”
银光一闪,利刃已插入“阮绛合”腹中,如注鲜血汩汩流下,烂醉如泥的“阮绛合”没有反抗,而是靠着树干平静的倒下去,仿佛一只烂麻袋。
阿离死了?黑蛋整个蛇都已呆住,他弓起身体,直愣愣的向着黑衣人冲过去——
“我就说有蛇嘛。”黑衣人将黑蛋的尾巴拎起,在空中松松抖了两下,接着随手扔在地上,“不过这蛇长得不大,倒不会咬人。”
黑蛋的圆脑袋砸在地上,晕乎乎的睡了过去。
夜里凉风习习,待黑蛋醒来时,周围已是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阿离!黑蛋迅速起身,向着刚刚“阮绛合”倒下的树干飞快游走,可那里根本空无一人。
只有树林角落里扔着包裹和衣服,证明着他刚刚来过这里。
黑蛋被吓得不轻,整只蛇瑟瑟发抖,但他心里实在记挂阿离,于是依旧在四下探寻,夜深人静,只有远处深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离?”黑蛋大着胆子唤了一句,再次确定了没有其他活人生气后,又钻进那堆衣服中,重新变成少年的模样。
树林中无人应答,黑蛋抱着包裹小心在落叶泥土中行走,终究于树林里看到人形,他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人,却被吓得直接跌在地上。
面前的确站着一人,只是地上还躺着一人,那人已不能被称作“人”,因为他已是散落在地的肉块。
黑蛋从未见过这种场景,他呆滞原地,圆圆的眼睛里泛出泪花。
站在他面前的人回过头来,白肤细目五官精致,那一双眼微微有些弯曲,如同新月般妩媚莞尔。
这是昔日山谷里讲故事的红衣公子,正穿着黑衣站在他面前。
“阿离。”黑蛋喃喃道:“是不是你杀了人呀?”
“我早就说过,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阿离抬手,先前异常骇人的利爪变成一双雪白如玉的手,“是你不听我的话,偷偷跑出来。”
阿离的声线里带着嗔怒,十足带着几分宠爱,仿佛之前在山谷里那样,给他带好吃的点心,对他讲故事。
黑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上前拉住阿离的衣袖,带着哭腔低低道:“阿离,你不会害人的……咱们回家吧……”
阿离没有说话,白玉般无瑕的指尖于衣袖划过,一道闪电自衣袖略过,黑蛋疼的收回双手,豆大泪珠自眼眶滚落,仿佛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阿离我不乱跑了……”黑蛋边哭边道:“阿离咱们回家吧……”
“快躲起来吧。”
天光乍破,阿离转过身,黑衣如阴影般隐入天色,气息也迅速消失,只留下地上可怖的尸首,四下路人进城的碌碌马车声传来,黑蛋没有动,而是呆呆坐在原地,过了片刻人声靠近,他才跌跌撞撞的跑进林子深处,反复寻觅着京城的路。
“白雪鹤。”黑蛋捂着眼睛,很难过的想,“你别不要我,我真的没有家了。”
与此同时,白雪鹤也在京城乱转,小黑已经失踪了一个晚上,他与白福分头行动,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黑蛋平时喜欢去的点心铺子都已翻过,却四处不见小孩的身影,白雪鹤从未这样焦急过,他咬咬牙,索性向锦衣卫指挥使司而去,卫岚手眼通天,这世上还没有他找不出的人。
待白雪鹤行至都指挥使司门前,却看到一个人守在门口,其余锦衣卫都站在墙根纳凉,只他呆呆的站在另一处,不与旁人说笑。
“荀公子?”白雪鹤一愣,荀落转过脸来客气道:“白大人。”
白雪鹤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道:“上次你遇到小黑,是在什么地方?”
荀落愣了一下,据实回答道:“京城北郊。”
“多谢荀大人。”白雪鹤立刻微笑拱手,对身边定住听他们对话的锦衣卫道:“去给我牵一匹马。”
“白大人!”白雪鹤话音未落,卫岚的声音自几人身后响起,卫岚的马比其他人好了许多,白雪鹤想也不想的过去牵马,“你的马先借我一用,我要出城。”
“出什么城,快随我去诏狱!”卫岚的神情剧变,眉毛狠狠拧在一处,“阮绛合死了!”
白雪鹤的脑子轰的一声。
“你先走。”荀落自身后轻轻扶住了他,眼神里闪过些不一样的神色,“我去帮你找。”
锦衣卫诏狱。
敛尸房位于地下,卫岚神色严肃,提灯引白雪鹤下了阶梯,冷冷的烛光中没有半分活气,骇人的尸块堆放在停尸床上,尸块仿佛被野兽撕裂般支离破碎,与之前苏烟的尸身别无二致。
白雪鹤的手开始颤抖,他断定之前的事情是许凌霄所为,并有意无意的制造出许多证据,可如今又有尸骸出现在这里,难道……
“这就是阮绛合。”
“铛”的一声,傅季瑛自远处的黑暗中隐现,将一个东西扔在下跪行礼的白雪鹤面前,白雪鹤盯着它看了许久,才缓缓拾起。
白雪鹤认得,那是阮绛合一直带在身边的白玉扳指,扳指上出现裂痕,里面渗着丝丝血痕。
“如果之前的事情是许凌霄做的,那这又怎么解释。”面对着尸体,傅季瑛表情冷冷,伸手接过太监递来的一盅茶,“而且死的还是你费劲救出的阮先生。”
白雪鹤没敢说话,傅季瑛抬眸看向卫岚,轻声道:“传杖。”
卫岚刚想开口,却被白雪鹤的眼神制止住,锦衣卫提着红色廷杖走近,傅季瑛坐在椅子上道:“白大人,你想让廷杖打在官服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