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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徵未兆 (凉容)


  风卷黄叶,每迈一步便踩碎一片枯黄,谢灵徵看着那破碎的黄叶、干涸的茎脉,忽道:“师尊为我……抽仙骨之事,我已听灵犀说了。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那日瀛台山上,师尊以斩雪——”
  “我从未打算废了你。”萧无音打断道,“你屡次因鬼道中人引火上身,我心中有怒,亦有怨恨,倘若重责一次便能令你与他们划清界限,我不过损失一副仙骨,并无不可。”
  谢灵徵一顿,无奈笑道:“如今却是辜负了师尊的心意。”
  萧无音却摇头,回身看他,目色沉沉:“你这样,便很好。”
  谢灵徵怔神片刻,忽而抬起眼望向远处的碧空,大笑道:“做师父的把抽仙骨当儿戏,做徒弟的卖仙骨换酒钱,上行下效,亏你还责怪我,我哪样不是和你学的?”
  萧无音给他说得一时无言,良久才叹了口气,不带丝毫怒意地轻斥了声:“顽劣。”
  两人看完照夜玉狮子出来,天色将晚,谢灵徵便打算出门去赴红帐香的戏宴。
  萧无音瞧他选了身红底绣花锦衣,打扮得像只耀眼的红雀,便挑了挑眉,谢灵徵回眼笑看他,道:“我嘱咐人备了水,师尊还是先行沐浴更衣,散散身上的马味。”
  说到这里他不禁莞尔。适才二人去看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谢灵徵一眼望去便很是喜欢,骑上去跑了两圈,颇有些不舍得下来,就依“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一句为典,将这玉狮子起名为“流星”。流星待谢灵徵颇为亲昵,只是不知为何对萧无音抱有几分敌意,凑上去就是一口,衔住仙人一缕白发不肯松嘴。瀛台仙君嗜洁如命,哪受得了给畜生喷一脸唾沫星子,当即大怒,拔剑出鞘,一道银光斩去了骏马的大半条马尾巴。
  谢灵徵连忙吩咐马夫牵走了流星,又叫人为萧无音备水,只是仙人仍旧神色恹恹,他心中觉得好笑,又不敢像对腰腰、泥间僧那般直接开口哄,只得假意劝说两句,拉着人进了浴池,便含笑离家赴宴去了。
  谢灵徵甫一入席便有人取笑他身上这件绣花外袍,他看了眼大红衣袖上绣的点点白梅,解释道:“这是当年在泥下道腰腰为我选的布料。”
  众人忙夸他有心,几个青年男女挽着手臂站起来,对大红戏台齐齐行了个躬身礼。
  鬼道素以享乐至上,讲求万事随心,故虽无人哀腰腰之死,却也无人不想她,惦念她。
  这酒席一半是冲着谢灵徵摆的,几人一填酒开宴,为首之人便大手一挥,酒坛子并同炉灶一道抬了上来,谢灵徵也不客气,青瓷碗舀满琥珀浆,便道:“这炉子怎地这般大?用来温酒可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非也!”那人摇头道,往下说了两句,便有几小厮抬着一匹油布上来,当众打开,里头竟裹着一条鹿腿,“我爹打围西山,意外猎得一头奇鹿,个大肉多,肉质异常鲜美,又滋补非常,当夜便遣人送来,正好,今日趁着新鲜,我等一边对月听曲,一边炙肉佐酒,岂不美哉?”
  众人皆称是,也不要他人相帮,撩起袖子便开始剔肉上炉,其中几个与谢灵徵不相熟,仍有些怵“灵君殿下”的声名威望,另两个则笑道:“别瞅着他了,他那个家管严不在的时候,玩得可开了。”
  谢灵徵动作一滞,笑骂他:“就你最清楚。”
  说着也挽着袖子加入人群,掏出怀间一柄刀刃如水的匕首,轻轻拿锦帕揩了揩,便开始一道割腥啖膻,把酒言欢。
  天色全暗下来之时,红帐香厚重的帷幕徐徐拉开,开唱一出《上元夜痴女遇缠郎》,谢灵徵听得曲响,便止了箸,抬头看向台上,一眼便知还是那老几出,却有些移不开眼睛。
  红袖飘摇,唱念做打,不是痴女来,便是缠郎往,一段情意散了来,合了去,粘连不清当断不断,蚀心跗骨遍体鳞伤,最终“砰”一声,爆竹炸裂一般,一生大戏成一场。走马观花作壁看去,铭心刻骨不过一二瞬的情衷,三四刻的情愁,五六日的情苦,其余便全是相濡以沫、相依相偎的漫长回甘,算不得坏,亦称不上好。
  一旁有人叫他,他忽觉自己有些过分沉溺,当即举杯回礼,今夜之酒甜而烈,不出几杯,他便有些喉头发烫。
  肉食尽、酒饮罢,夜到深处,人也静了下来,筵席将散,几个上前想搀扶谢灵徵,要送他回府,他摇头推拒了,只道自己想多吹一会夜风。
  众人自然不会勉强他,纷纷告辞而去,临行前为首之人往他怀里塞了一个小酒坛,挤眉弄眼:“秋日里容易身乏气虚,这个是特意给你准备的,回去每夜饮一盏,多少可以暖暖腑脏。”
  谢灵徵对酒一向来者不拒,此夜他喝得有些昏沉,便也未细听对方之言,双手捧了酒坛便道了声“多谢”,众人散去后,不知过了多久,他趔趄起身,单手提着酒坛跃上戏台,寻间一处落花石凳的布景坐下,熏熏然躺在四散的花瓣间,一时间脑内电光石火闪过许多画面,有瀛台山,也有泥下道,有伯壶公,柳腰腰,也有萧无音。
  他许久没有如此大醉过,今夜也是有意痛醉一场,仿佛身子醉了灵台才能清明,才能看清自己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
  糊里糊涂间他拍开酒坛封泥,一股药香扑鼻而来,坛中隐约是一汪药酒,他也未放在心上,端到唇边便饮,一股热流入腹,叫他冰冷的身躯暖和了些许。
  他看着月色,痴痴笑了笑,再举酒欲饮时,一只修长的手取过他手中的酒坛。
  他怔怔道:“你来啦。”
  想了想又大着舌头笑称:“不必担心,我没事。”
  萧无音像一只雪鸟般,从戏台顶上翩然落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花丛间言笑晏晏的醉鬼,沉声问道:“我带你回去?”
  谢灵徵不住摇头:“我不回去,我想在有花有酒有月的地方睡一晚上,吹吹风,听听曲,做一场酣梦。”说罢他顿了顿,又道,“萧无音,你从来不喝酒,今天能破例陪我喝一杯么?”
  萧无音手指一颤,他听不得谢灵徵这样叫他的名字。
  莫说是酒,烂穿脏器的毒药,他也能喝下去。
  他没有取酒杯,而是仿效着谢灵徵的模样,就着酒坛尝了尝这他从未沾过的琼浆,一阵辛辣涩苦涌进喉咙,胸口一阵滚烫,腹中宛如火烧。
  他面色略僵,颇有些不解地看向谢灵徵,全然不知这乌糟东西谢灵徵为何会这般喜欢,他只觉得既热且苦,眼前晕眩,困意上头。
  谢灵徵大笑,道:“再喝一口?”
  萧无音未答,只是在他身侧石凳上坐了,将酒坛放在一边。
  谢灵徵茫然看他,似有不解,又道:“萧无音,再喝一口?”
  萧无音无奈低头,又拿起酒坛,饮了一口。
  腹中的火烧至眉心,他轻轻喘了口气,下意识地扯开了内衫的衣领。
  谢灵徵轻轻地笑着:“萧无音,我第一次看到只喝了两口酒就醉的,再让你喝一口,得换我背你回去了。”说着,他跌跌撞撞伸手去取萧无音手中的酒坛,却被萧无音制住了。
  萧无音深深地看着他,那双背着光的眼睛尤其黝黑,他说:“我问你的问题,你如今想得怎么样了?”
  谢灵徵一怔,腹中犹热,酒意却醒了半数。
  萧无音道:“你不应我,我就不还你了。”
  谢灵徵又好气又好笑,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无赖话出自萧无音之口,只是萧无音仍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神色认真,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
  他喃喃道:“萧无音,你醉了。”
  萧无音道:“我妒忌。”
  谢灵徵不解:“什么?”
  “我妒忌。”萧无音忽然倾身上前,“我妒忌你的友人,妒忌你的马,妒忌花、月和酒,他们让你快活,而我只能让你哭。”
  谢灵徵怔然,他下意识抓住萧无音的肩头,想要否认,喉咙口却涩然。
  萧无音不言,试探地凑上去吻他,他没有躲,润泽的酒浆涂抹在两人的唇间,如藏了烈毒的蜂蜜一般炽烫。
  唇分之际,谢灵徵忽觉干渴,只是酒坛仍在萧无音手中,他欲伸手去取,萧无音觉察到他的意图,那名为“妒忌”的恶念愈发强烈,刹那间,酒坛倾倒,白发仙人将剩下的大半坛琼浆尽数泼在了自己的身上,琥珀色酒液漫延在丝绸般的发上,渗进雪白的衣衫,烧红了那瓷白色的皮肤。
  谢灵徵看得呆了,哑声道:“你……”
  萧无音氤氲着目看他:“你且答应我。”
  话音一落,他忽然伸手扯落戏台上大红的帷幕,将二人裹挟在幽黑且密闭的空间里,他问:“你曾经说要与我缔灵契、结姻缘,享鱼水之欢,成结发之好,如今还作数么?”
  谢灵徵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出乎意料,他并未觉得荒谬或是羞窘,宿醉的醺意让他轻声应道:“仙人喝了鹿茸酒,也会受不住吗?”
  萧无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不敬重。”谢灵徵抬头,斗胆将冰冷的手贴上萧无音泛红发烫的眼角。
  “我不愿你敬重我。”萧无音低声道,他顺势捉住谢灵徵的手掌,将之翻转,在那腕上的疤痕处,轻轻吻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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