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他正依着记忆摹一幅昨夜挑灯偷瞧的“七仙女宴游华清池,放牛郎趁夜窃羽衣”。
仙女画到第六个,桌前摊着的画卷也增至六幅,他无奈叹气,抬起头,瞥往眼前那几个坐得好似不太安稳的妖魔鬼怪,笑问:“说说,最近又是怎么回事?扎堆送这些东西过来。”
“这……”几个鬼怪互相看看,其中一人道,“灵君殿下年纪也大了,也该考虑娶妻的事了。”
谢灵徵被这个称呼叫出一声鸡皮疙瘩,他轻甩了甩手指,将桌上那些姑娘小伙的画像卷起来,斥道:“说了几次了,别这么叫,我听着怪别扭。你们几个老大不小的,这两天莫不是吃错了药,才天天操心我的婚事?”
“最近街上有些传言,”一黄须老叟支支吾吾道,“说殿下府上住进了一个,呃,那个什么,我们担心殿下受了蛊惑,给……骗了身子,吸了精气,才出此下策,断断没有对殿下家事指手画脚的意思。”
谢灵徵正喝茶,闻言呛了口茶水,咳嗽数声方忍笑道:“几位还是把东西拿回去罢,我府上可不曾住这等艳鬼姹姬,你们多虑了。”
他悠悠然靠回椅背,将笔搁于架上,摆了个送客的手势,几位鬼怪还欲再劝,就见他们的灵君殿下目中意味深长,余光似有似无地瞥着他们背后。
一群老妖怪甫一转身,就见一白衣雪发,谪仙一般的人物正倚着门框,不知站了多久,神色淡淡,姿容清贵,唯独眉心一道浅疤,才给这清风霁月般的人物添了些许烟火气。
失了煞气,众鬼甚至一时未认出他来,但瀛台仙君的面容他们自然化了灰也不敢忘,室内静了片刻,转瞬传来一声哀嚎,一众妖魔纷纷现了原型,成了一群扑棱棱飞出窗外的黄斑白额雀。
萧无音恍若未觉,行至书桌前,挽袖替谢灵徵更替了笔洗中的水,他素来不喜人近身,更不喜人接近灵徵,这些日子府邸中那些毛遂自荐的仆从随侍散了半数,二人的贴身事务便自行动手,往日在云台殿中素来如此,谢灵徵自然也不觉别扭。
谢灵徵看着他,又看看桌上的画卷,忽然拽着他的雪袖,笑得滚进他怀中,道:“哈哈哈哈,神仙,他们怕你骗我的身子,吸我精气,哈哈哈哈哈……”
萧无音未恼,而是抚着他的背,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心道,灵徵似是长大了,却又似是长不大的。
谢灵徵笑累了,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方正了脸色,问道:“师尊可是去钻研新道法了?如何?身子可还好?”
“无碍。”萧无音摸了摸他的眼角,指尖一点,那方才换了水的笔洗中忽地催生出一道新生的咒力,既不同于仙道咒术,也不同于鬼道邪法。
只见瓷盆上的青色纹样似是一点点活了起来,化为一捧新绿,抽枝绽叶,含苞欲放,再借得一缕阳光,一朵红莲便静静生长于水面,玲珑可爱,芳香宜人。
谢灵徵看得有些怔神,萧无音单手托起瓷盆放在他面前,低声道:“我名此道为‘洪荒道’,挟清浊于一体,衍生息于混沌。顽石有心,易可生花,徵儿,送给你。”
谢灵徵并未伸手去接。
他有些想问:你送的是心,还是花?
最终他仍是没有问出口,只将那笔洗收好,恭谨得甚至有些腼腆地向师尊道了谢。
不知是不是巧合,瓷盆下洇出的水渍恰巧打湿了那几幅尚未来得及细看的画卷,天香国色被晕开的墨迹消融,已然再也看不清了。
第28章 醉清秋
长明街得名于它的满街银杏,秋深处,夹道杏叶璀璨,遍地流金,如金乌坠地,映昼夜长明,故名之为“长明”。因鬼道众受困泥下道百余年,长明街荒芜多时,杂树丛生,一年来众鬼废了不少功夫伐木取道,如今方勉强复原了旧时盛景,只是晚秋落叶成积,衰草连天,仍有几分萧条。
谢灵徵最不喜欢秋冬交替之季,虽说面上没有显露,但萧无音亦能察觉到他近日有些烦躁,郊游玩笑的时候少了,闷在书房里对月饮酒的时候多了,梦里常嫌怀中暖炉不够温热,继而如一尾鲤鱼一般夜半惊醒。
萧无音知道,五老之躯不惧严寒,谢灵徵厌秋畏凉,多是因为心中有劫,而这劫数为何,自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陈修祥死于深秋,一个杏叶灿黄,霜冻骨寒的日子里,黯淡的日光透不进红帐香的纱帷,干涸的血迹仍留在枯萎的落叶上。
谢灵徵能从沉疴旧疾中走出来,但他的身体尚不能,魂魄亦不能。手足脖颈的疤痕会作痛,无端的心悸也无药可医,他需要更长的时间,像粘连一只破败的木偶一般修复自己,所幸萧无音伴他身旁,好让他忘却昼夜之漫长,消弭寒凉与孤寂。
秃鹫公上门寻谢灵徵时,侍童指引他往书斋去。
谢灵徵府上书斋在小花园一角,据传今夏翻新过,由白色卵石砌成,不大不小,精雕细琢,颇为精致亮眼,而更为夺人眼球的则是书斋前一方池塘,同样是白石所修,水面碧叶蔓蔓,竟不合时令地开着一池灼灼红莲。
秃鹫公走上前去,好奇地上前打量了几眼,只觉池塘周围竟是温暖如春夏,靠近小屋,更是一阵暖意扑面而来。
他抬头一看,匾上提有四字“莲生沃雪”,落笔如锋,不似谢灵徵所写,出自何人手笔自然不言而喻。
秃鹫公搓了搓手,有些脚软,上前欲叩门通报,门却似知道他来了一般无风自开。
他不觉蹑手蹑脚走进去,只觉室内湿暖更胜外间,案前无人,倒是雪青色纱帐后的软塌上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
秃鹫公当即眼观鼻鼻观心,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就见一玉白手背撩开纱帘,他的目光猝不防撞上鹤发仙人冷峻的面容,刚想开口,便见对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呆呆看去,只见他们的灵君殿下正在软榻上小憩,室内温热,谢灵徵犹自裹着厚薄被、抱着暖炉,侧脸枕在仙人膝上,一只手还不轻不重地搭着一缕白发。
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便觉察到萧无音淡淡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扫了扫,他忙收回视线,赔着笑,小声问道:“我去外间等着?”
他声音放得极轻,谢灵徵却依旧睁开了眼,打了个小哈欠,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取了件白底梅纹外袍,也不穿,只松松搭在肩头,倚窗笑道:“秃鹫公,我请你寻的东西找来了?”
秃鹫公忙点头,道:“交给管事儿的了,现在应该在后院马厩里——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吵着你休息。”
谢灵徵道了谢,又摇头道:“我只是小憩片刻,此刻本该醒了,无妨,还有别的事情?”
秃鹫公笑道:“这不是下面几个小的,这两天好容易清闲了些,把那张红帐香的戏台子又搭了起来,今晚请了几个年轻人一道听戏饮酒炊鹿肉,想邀你一起,但不敢来府上打扰,我只好老着脸皮,帮他们来问问你。”
谢灵徵微微一笑:“昔日泥下道中,我最爱的便是红帐香的戏台,如今重建,我自然是要到场的,就劳秃鹫公替我谢过几位有心人了。”
秃鹫公连连点头,又斗着胆看了眼一旁不言不动的萧无音,便促促道别离去了。
秃鹫公走后,萧无音收了软榻上摊得微乱的书卷,问道:“你买了马?”
谢灵徵颔首,颇有些得意地扬了扬眉:“马场那边新到的一批,我听闻里头有一‘照夜玉狮子’,可日行千里,一群人眼巴巴瞅着打算抢呢,秃鹫公脚程快,我便托他先去给我把买卖定下来,想不到这么快就给我牵回家来了。我去看看,师尊陪我去么?”
萧无音沉默不答,似是有心事,未等他再问,便起身走到他身后,将他肩上披着的外衣取下来。
谢灵徵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张开手臂,默契地由他替自己穿好外袍,扣上腰带与坠饰,最后束了冠。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还是这暖石砌成的书斋太热,萧无音的手过分温暖,让他有些麻痒。
萧无音轻声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去,谢灵徵新得了爱马,神色较前几日明快了许多,一双招子十二分的清亮。
萧无音大约知道他这个模样应该是在盘算出游远行。枯叶衰草惹人烦,谢灵徵那点逍遥红尘的心思,终究是再也掩藏不住了。
他忽地止住脚步,问:“还会疼么?”
谢灵徵足下一顿。
鬼道本不兴马市,若非许多妖鬼在斩雪刃下落下了终身不愈的伤痕,这批“照夜玉狮子”断不会像如今这般抢手。同样,若非左足痼疾不得好,谢灵徵要行走江湖,也不需要仰仗坐骑。
他垂眸看了眼脚下青石,本想搪塞说“我只是找个宠物作伴”或是“我贪图它外表光鲜罢了”,犹豫了一瞬,最终仍是如实道:“几乎不疼了,只是走得久了会有些酸麻。”说罢又笑道:“大约是这几个月给师尊养懒了,一动不动的,一出门就想找坐骑。”
萧无音没有应声,只是拉过他的右手腕,轻轻地摸了摸那道粗糙的疤痕。
谢灵徵不再言语,两人的脚步均不知不觉放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