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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徵未兆 (凉容)


  店家笑他落魄如乞丐,未必偿还得起,想将他轰出去,他恍惚间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退出一看店门,见酒馆名为“蛇灶”。
  谢灵徵怔立许久,忽而脑内灵光一现,下意识摇头低笑:“伯壶公。”当下复又踏入店中,依着直觉轻嘘了两声:“雪松?白梨?”
  两道白光应声而现,只见院内两只半人高的巨大灵猫呜呜着扑进屋内,抬起脑袋打量了召唤之人,却并不认识。
  谢灵徵大笑,叹道:“竟真有这般高大!”
  说着他伸手轻轻触了触灵猫的下颔,雪松长毛如银缕,阖着眼睛对他有些半搭不理,白梨不如雪松那般莹白,但胜在一双明目水润灿灿,娇憨可人。
  谢灵徵颇有几分爱不释手,他不顾一身泥水盘腿在条凳上坐下,凑**,将脑袋埋进白梨蓬松绵长的背毛中,用力地蹭了蹭,方对一旁瞠目结舌的店家眨了眨眼笑道:“猫儿可爱,我忍不住。”
  店家惊道:“你怎知这俩祖宗的名字,我还以为认得出它哥俩的人都死绝了。”
  谢灵徵道:“我亦不知——小哥,我瞧着你也挺眼熟,你认识我吗?”说着他抬起头,身上将纷乱的额发拨开,随手将凌乱的发丝一整束捆于脑后,露出整张清俊英气的脸来,冲那店家轻轻扬了扬嘴唇。
  店家盯着他瞅了半晌,忽然“啊”的一声惊呼。
  谢灵徵疑道:“怎么?”
  只见那店家猛一声跪倒在地,扑通扑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谢灵徵一怔:“嗳,你这是做什么?”却也不躲不拦。
  “恩公!”店家抬头喜道,“我可算找到你了!百年前你救我一命,我至今尚挂念着呢!”
  “我救过你?”谢灵徵含笑问道,说着他将浸湿宽袖裤管一并卷起来,拧去泥污,“我却不记得了。”
  “那日神仙作乱伯府,我们几个家仆死的死、残的残,若非恩公留神药救我,我如今哪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店家道,“恩公,百年不见,你模样不变,气色较之当日却是好多啦!”
  谢灵徵低低应了声,方问道:“我那日气色很差?”
  店家笑道:“实不相瞒,你一身伤,还流血,面色灰败目中无光,我还道你和我一样是从神仙爪牙下逃出来的,不得救了才将药给了我,如今还能见得你,实乃再高兴不过的事情了。来,恩公,我请你喝酒!”
  说着他招呼小二从酒窖里抬出两大坛子酒来,拍开封泥,便要拿碗去斟。
  谢灵徵将他口中之言咀嚼了两遍,忽伸手止了他的动作,问道:“这些都是我的了?”
  店家忙称是。
  谢灵徵接过酒坛,手腕一软,险些将酒液泼了开去,他忙换了左手方稳稳接住,却未曾饮下,而是兜头将一整坛子酒自头顶往下浇了下来。
  琼浆玉液打湿了发梢眼角,寒风吹过,一阵冷意似是要贯肤而入,他猛一个激灵,身上热意退散了大半,酒香气又使得他心潮涌动,当下便又取了一坛酒,痛饮一口,继而尽数泼洒于身,迎风而立,令冷香替了情热,醺意染了怅然,脑中一下子激扬起清醒又热烈的意气,他舒啸一声,三番称好。
  店家虽是不解,却也为之雀跃,赶上来问道:“恩公这是在做什么?今夜可想要留宿于此?”
  谢灵徵将湿发捋于耳后,摇头道:“我要去上边。”
  店家笑容微凝:“上边?”
  “破斩雪咒痕,了故人遗愿。”谢灵徵道,说着他一指天,一指地,又指了指自己,“雪融成流,淤泥四起,至污至秽之身,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往,更待何时?”
  “那……那东西岂是我们能破的。”店家听得斩雪二字便是一哆嗦,吓出了一双灰色的兔耳朵。
  谢灵徵莞尔,忽地脑海中浮现出一藏身木桶的灰兔精来,于是他随手捡了桌上一只筷筒,往那店家耳上一套,笑道:“我自心中有数。”
  说罢他跨出门外,朝着身后一挥手,背着那裹于囊中的长剑,淌着深及腰腹的淤泥,复又一脚深一脚浅地去了。
  颉老人家中,瀛台仙君坐在石台上,眉心血流已止,徒留一道颇深的红痕。
  他正询问颉老人鬼道可有什么除煞术法,颉老人拧眉沉思,最终摇头道:“你身上的煞意乃天地法则所予,杀孽所积而成。你背负万千性命,因仙体纯净,免受亡魂怨鬼反噬,但要将之消除,却是与自然道法相悖,实属不能。”
  萧无音道:“我只想灵徵不畏。”
  颉老人一笑:“你这点煞,执法尊尚要让三分,天地神人鬼,三界众生岂有不畏者?我如今与你说话不打颤、不躲藏,全因百年相与,一来我知你这煞意非是朝我而来,不存伤我之心,二来我背对你不用瞧你的眼。谢灵徵往昔不畏惧你,想来也不是因为不怕,只是爱而妄、妄而勇,自伤八百,愿求一顾罢了。”
  萧无音握着玉瓶之手微微一顿。
  颉老人又道:“爱憎执着本是三魂六魄中第一脉,然灵徵之执念未能归体,反以刻魂石所许之约代之,冥冥之中,他注定要与这石上之愿更多出几分牵连。只是未曾想,情爱妄欲在他心中深重如斯,一旦剥离开去,竟将你整个人都忘了个干净。”
  “他尚且记得仙缘已了,也记得魂魄之痛。”萧无音微阖着目,摩挲着手中的羊脂玉瓶,“若魂魄归体,他可会回来?”
  “许是会,许是不会。”颉老人叹道,“沉眠百年,死而复生,谁有能保证仍是旧人?”
  萧无音静默片刻,起身披衣,携着这装有残魂的净瓶,复又往泥下道街上去了。
  北风尚紧,淤泥海比最深时浅了些,没至膝上。
  萧无音既未念避水咒,也未乘坐骑车架,未有迟疑便直直迈进泥潭,任那肮脏浓稠的泥浆水缠绕着自己的双足,像是被带刺的荆条牵绊拉扯住了脚踝。
  瀛台仙君素来喜洁,但此番却像是忘了自己喜洁一般,踏着雪泥污淤,一步步往闹街走去。
  白罗刹不止一次走过这条空无人影的街道,然而这回不同,他眉间朱砂痕消,未负长剑,身上又沾染一身污泥邪晦,街头坊间认识他的人登时少了半数,见得他来,竟也未及躲避。
  顽童闹梅、老妪咏雪,熙熙攘攘一条街上不乏淌着泥浆行走的邪魔鬼怪,远处戏曲声复又隆重,天色渐黑,百鬼来往,倒也未曾发现人群中混了个满身泥污的神仙。
  泥浆的腥秽气味掩盖了萧无音身上的煞,亦掩藏了谢灵徵的气息,萧无音握着净瓶徒劳无获地在淤泥海中穿行,其实他本可以捏一个寻人咒,但他又不欲以任何仙术仙咒加诸于灵徵之身。
  不多时,雪片渐大,瀛台仙君的霜发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雪,泥下道覆有银装素裹,白雪涤荡尘埃、洗去气味,长街上每一个人都渐如融入淤泥海的雪花一般难以追寻,雪泥漾漾,素来黯淡灰蒙的泥下道此时竟有了恍如云间之景,白云下污秽暗流,雪面上素洁如织。
  萧无音半身于雪上,苍白如无瑕璧,半身于泥下,埋没与暗流,他抬头看了眼昏沉的天与纷撒的雪,止住了脚步。
  路旁一妇女正招稚童归家,他闻声抬眸看去,一眼便认出其真身是只黄狐,魂魄杂秽,过去必曾诱食凡人,然此时爱子殷切,勤勤恳恳,凶邪隐而不显。
  瀛台仙君垂眸,将玉瓶收回怀中,忽而转身问道:“你见过谢灵徵吗?”
  妇女一惊,待得抬头见到萧无音之容颜,登时声音颤颤,伸手捋了捋额前乱发,搭着男孩肩膀的五指猛一收紧,瑟缩道:“不曾见过,那是谁,不曾见过!”
  男孩却转头道:“阿娘笨来,是一个眼睛亮亮的哥哥,隔壁酒馆的徐老板这样叫他的。”
  妇女忙捂住他的嘴唇。
  萧无音转身便去,但见不远处那抹赤红酒旗飘飘扬扬,上绣蛇灶二字,不觉微一皱眉。
  他本不会记得这些琐碎地方,但他曾读执法尊案前文书,却知谢灵徵出卖仙骨时,便是于此与伯壶公有所交涉。
  他疾步进了酒馆,只见店家正于台前算计,抬眼瞧见他,立马吓出一双兔耳朵,身后两只雪白大猫亦紧挨在一处呜呜作响,颇为畏惧。
  萧无音未开口,只倾身上前,从猫儿那雪白的背毛中,轻轻捡出一根长长的黑发。
  “谢灵徵在哪儿?”他问店家。
  店家拼命摇头,连话都不敢说半句。
  萧无音叹道:“灵徵在哪儿?我不会伤他。”
  店家仍然一言不发,连兔子尾巴都惊了出来,背脊贴上橱柜,撞下一坛酒来。
  萧无音不解:“你不怕死么?”
  店家惊叫了一声抱住脑袋。
  瀛台仙君却并非逼问胁迫,他只是有惑,为何街上所有人畏他如此,却无一人愿告知他谢灵徵的下落。
  未得答复,他转身出了酒馆,回到雪海淤泥中,缓慢又滞涩地沿着长街继而往前走,只觉往来间皆有谢灵徵的气息,又皆无他的身形,谢灵徵仿佛融入进泥下道,成为与之难以分割的一员。往昔桃花剑客在天界时,诸仙常斥他目光放肆无礼,而归于泥下,他只是个“眼睛明亮的哥哥”,他在这里不受得半点委屈,被人珍视如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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