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要把步青云抢回来。
步青云是他楼迦的,没有任何神任何佛有资格惩罚步青云,步青云必须回到他身边,而不该在其他任何地方。
什么无间地狱。
名字起得再厉害,等他砸烂了,就不过是废土。
但步青云简直厉害坏了,不仅没死,还敢封他的神识。
想到这里,楼迦手痒得不得了,他往云下扫了一眼,那些幻境角色还在尽职尽责地被巨蛛□□着,然后抬头看向自己靠着的步青云,这个欠揍的人还在和他徒弟废话。
那团金光已现出人形,悉多还是泛着金光的老样子,照例穿着浅金色僧衣,赤着双足,左手握着一根竹禅杖,右手绕着一串旧佛珠。
楼迦已经想起为何悉多长得和步青云一模一样了,此人崇拜步青云成痴,据说他本就和步青云长得有三四分相似,很以此为骄傲,不论步青云怎么劝说,他都坚持认为自己是步青云的转世,也许是他执念过重,也许是做了什么手脚,总之是跟步青云越来越像,直到如今这个几可乱真的可怕地步。
而悉多本性执拗偏激,随着外表的越来越相似,他已经完全不能容忍步青云与他佛法上的异见,于是升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觉得他会是更好的步青云。
很多僧众会认错他们两人,还传为美谈,但楼迦从来不曾认错步青云,邬波离那个疯子也不会认错悉多。
想到邬波离,楼迦更是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步青云毕竟是将大半颗心栓在楼迦身上,楼迦一醒,他就察觉了,收臂将楼迦抱得更紧,步青云不再和悉多兜圈子辩论佛法,直接揭穿了真相。
他翻手送出一朵金色莲印,那金莲印飘飘荡荡旋转着!向云下落去,每转一圈就大一轮,落地时已经大到能够覆盖住整个大地,莲花一瓣一般落下,那些所谓的道修、佛修、巨蛛……悉数融化在金光中,到最后,连大地也融为无物,只剩下风平浪静、无边无际的海水。
“清韵是你,清瑄是你”,步青云神色淡然地揭穿,“阴尸女魅是你,鸿列真人是你,辩机是你,玄武是你。你演尽正邪,想引我愤憎怨恨,想诱我背弃佛心、永堕无间。”
悉多正气凛然:“我是在渡你!你不思悔改,还与那妖人生出私情!你大逆不道!”
步青云低喝:“说谎!”
天地间一道惊雷降下,悉多膝盖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步青云:“你已经,难道你已经……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以为我成佛了?”步青云笑了起来,“不,我没有要。”
悉多双目怒睁:“你大胆”
他话还没说完,楼迦实在是听不下去,身形一动,瞬息间就持剑护在了步青云身前,气道:“敢骂我的人,你算什么东西?”
悉多一如既往地轻蔑楼迦,反问:“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心攀附他的妖人,觊觎他的功德。不过我还是小看了你,竟然迷得他连命都不要。”
“你以为,我看上步青云,是因为他是得道高僧?”楼迦气笑了,“你以为你们和尚是什么好东西,人见人爱?若步青云不是和尚,我还多喜欢他一点儿。”
他大喇喇地说喜欢,把悉多气得面色发黑,怒道:“不知廉耻,装模作样!若他不是得道高僧,你会纠缠到如今?你敢说,假若他受阴尸女魅所惑,背弃佛心,成了邪修,你还会如此不要脸地缠着他?”
楼迦奇怪地看着悉多,几乎带着怜悯道:“我喜欢步青云,是因为千万年来,上天入地,就只遇到仅此一个有意思的步青云。这跟他是不是高僧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个难得的干净人,所以我欢喜。”
“他有时说话像鬼打墙,可从来不心口不一。他信什么,就怎么做,再没有比他更虔诚如一的人了。”
!
“不像有些人,张口是锦绣莲花,一肚子蝇营狗苟。”
“阴尸女魅这种穷凶极恶的东西,很难得吗?背弃本心,放任自流,做尽恶事,很难吗?凡间帝王一怒,伏尸百里,流血漂橹,又有什么稀奇?只要天底下还有人,恶行恶人就永远不会少。而只要步青云还是步青云,他就永远不会成为其中之一。我为何要说这种自以为情深实则虚伪的废话?”
悉多被楼迦故意的怜悯眼神打量得怒极,厌恶道:“你和这个破戒僧,是相配。”
楼迦冷了脸,正欲反驳,被步青云拉回到身边,听步青云问悉多:“你想要什么?”
步青云摇了摇头:“我无错。”
“你执迷不悟!”
步青云一叹,忽然问:“你想成佛,你是否知道成佛是何滋味?”
悉多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何意?”
他每说一句,第六粒劫灰就碎裂一点,这方幻境天地就塌陷一块,短短数句话,眼前已是天崩地陷之景。
楼迦左右环顾,小心侧立于步青云右后方守卫他。
悉多惊疑不定。
步青云继续道:“先前,我自认是你师父,故而一直越殂代疱,倾听普天下信众的求愿。如今你既有意取我而代之,那么,我让给你。”
第六粒劫灰落下,幻境碎裂,白龙从步青云剜开的心口苏醒,看清步青云的惨状,登时狂怒,霎那间长为巨龙,将赤枭、翼虎、双头巨龟抛上半空,通通用爪子撕得粉碎。
步青云却没有看他,而是直视着半空中的悉多。
步青云反手一掌,击向自己,烤焦的皮肉不堪重击,一副完整的黄金骨透体而出,飞向悉多!
76.脱胎换骨
第七十六章
黄金骨乃是佛骨,假如步青云已经是一身黄金骨,那岂不是证明?
然而悉多来不及推敲更多,袭来的黄金骨将他原身骨架活生生挤出体外,一根根取而代之。
脱胎换骨!
一道金光从天外而来,照在悉多身上。
饶是悉多历经诸多劫难,也未曾体会过此等极致痛楚,他惨嚎出声,在半空中癫狂一般翻滚来去,黄金骨不受半丝影响,他无法阻止,更无力反抗。
随着半数黄金骨入体,更恐怖的事发生了。
他的耳边,他的脑海,响起了无数祈愿求佛之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虔诚低语,有悲狂高呼,重重叠叠挤在一起,如同千万根尖针绵绵密密地扎入脑海耳朵,不似求佛,倒像是索命。
这时,悉多想起师父方才所说的话,“先前,我自认是你师父,故而一直越殂代疱,倾听普天下信众的求愿。如今你既有意取我而代之,那么,我让给你。”
以前,师父总是推拒得证果位,同时又阻止他去坐莲花台。
那时他怨恨师父虚伪。
原来虚伪的不是师父,是他自己。
“啊————”
悉多抱着脑袋,根本分不清是脱胎换骨的痛更痛、还是求佛声无时无刻响彻在脑海耳边更痛。
他突然记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往事,当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听说燃灯大师在城外白象寺讲经,他混在信徒中,自以为对经学的研究超出一般僧众,根本不问佛理,而是故意装出纨绔子弟的模样闹事,对端坐首座、眉眼温柔的僧人提问:“燃灯大师,你从中原来,那中原信众和我们天竺信众,谁发的愿更虔诚?”
此话一出,被燃灯讲经吸引而来的百姓们自然喧哗起来,天竺是佛国,他们当然自认比中原信众虔诚得多。
那僧人垂眸一笑,喧哗嘎然而止。
!“都诚,都不诚”,他这样回答,“对佛坦言心中所思所想,怎么会不诚?信众不必守清规戒律,若要完全虔诚,那必然是以谎言遮掩其真正所欲,要么不诚实,要么不虔诚,如何说是诚?天下信众皆如此,有教无类,施主着相了。”
到今日,悉多才真正体会到这些“都诚,都不诚”的愿。
他们求平安,求富贵,求仕途,求病体康复,求沉冤得雪,求脱逃罪责,求白日捡金,求个人间万户侯,求个死后好投胎,求个福延子孙壮族威,求个杀人放火金腰带。
他们有太多愿要发,有太多罪要忏,有太多苦,自己担不得,只得通通都念给佛来担。
悉多曾问:“何为佛?”
燃灯曾答:“佛,承众生之苦。”
悉多死咬牙关,终于落下了悔恨的泪水。
他错了,他撑不下去了,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要杀了他,他的识海岌岌可危,他的肉身承载不起黄金骨,他等不到脱胎换骨成功了,他做不到。
“救我,师父,救我。”
悉多哀声哭求,他挣扎起来,向云下望,去望他的师父——他看到一堆瘫坐在地的人形血肉,和伏在血肉旁边的楼迦。
那不是,那不是他的师父,不可能的。
“啊————”
不知何时到来的邬波离抱住发狂的悉多,唤他:“师父。”
悉多满是血污的手死死抓住邬波离的衣袖,哀戚满腹堆在嗓子口,苦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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