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晚楼疯起来,连照情都无法阻拦一分半分。便见他清啸一声,已持剑而来,一时之间,天地温度骤然,空中飘起雪花。顾青衡欲往江原处追赶,却被白晚楼一阻,而那白色的瓷瓶掉出,一剑就被白晚楼劈了个粉碎。
顾青衡当即脑袋一片空白,急急伸手捞去,什么也没捞到。他不曾见里面有什么残魂半分,只见眼前已一片虚无,就像他十年来空空如许的一场残梦。
血脉中像有一只蝴蝶鼓动起来,煽动着他的心,叫他身心皆如蚂蚁噬咬,心头混乱不堪,最终沉沦于血色之间,一声怆然:“白晚楼!你还我莺莺!”
却已分不清,莺莺此人,究竟是人是魂,是不是早已死了十年,连根骨头也捞不着了。
顾青衡一入魔,立时连眼中血色都起了变化,一身魔气滔天。慧根当下便拦住他:“顾施主,不可为心魔所困!”心中亦大为疑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瓶子,碎也就碎了,难道连照情还赔不起吗?怎么就忽然疯了呢?却哪里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空梦。
那个白瓶,是顾青衡多年的希望,他盼着拿到结魄灯,叫莺莺残魂得以往生,并不期许再续前缘,只望她来世寻个好人家,千万别再遇到他。十年了,他眼看期冀将成,这个希望却被白晚楼亲手所毁。
顾青衡岂能不恨!
江原看的面色微沉,虽不知白晚楼究竟做了什么事,但依他之见,白晚楼的性子,是决不会做出任何解释的。顾青衡显然已经发了疯,若叫他继续纠缠,最后怕不是要决出生死。
“顾青衡!”白晚楼闪身一躲,不叫这魔气沾他身半分,只冷声道,“你枉做空梦,不过是成沅君同你做的假情假意,竟也肯叫自己甘心做梦不复醒。你简直丢昆元剑的脸!”
手下不曾留情,嘴上亦没饶半分。哪有先前叫江原名字半个字也叫不出来怔怔的模样。别说这话能叫清醒的顾青衡再一次气疯,便是江原也大为感慨。
白晚楼这个人,不说话是在扎人心,说话更是扎人心。他最好闭紧嘴,坐在那动也不要动。但凡动嘴动手间,就是在要人命。是挺招人恨的。
“是啊,顾青衡,人死不能复生。”江原亦高声帮着捅刀,“你的莺莺十多年前就死了,是自己撞柱而亡。你自己没有去救她,何必将这冤枉栽在白晚楼身上!”
“哈哈哈哈,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顾青衡哈哈大笑,蓦然回头间,面色狰狞,硬生生将江原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问问白晚楼,他是如何从鬼门关爬着将苏沐的魂魄从地下要回来的!他叫我不要做梦,他自己呢!这十年,他没有活在梦中吗!他如果没有活在梦中,如何见到一只兔子就发疯!那只兔子便是从前苏沐送给他的!”
当时不过年少,顾青衡还风华正茂,苏沐亦是风流少年郎,白晚楼还很小。他们三人初见是在一处林间,苏沐放着山贼不打,却硬是从剑光下保了一只兔子小命送给白晚楼。顾青衡记的很清楚,从来没有忘记。
“你手中那盏结魂灯,自苏沐离开后便不曾亮过,你可知为什么吗!因为其中的灯芯早就燃光了!”顾青衡也不知是癫是疯,说的话却足以叫人震惊。
江原要捅别人一刀,没想到刀插回了自己身上,一口老血差点噎死。幸好这八卦远比刀要来的叫人震惊。江原震惊,连照情震惊,便是连和尚也面露惊色。唯有金非池摸着下巴,倒并非如何吃惊,反而若有所思。他看了看白晚楼,又看了看江原,陷入了沉思。
“你们不信?和尚,你枉称慧根,却不知道这世间三宝究竟该如何用的吧。”顾青衡冷笑一声,这会儿像是疯,又像是不疯。若是不疯,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说是疯,却又条理清楚。他一指白晚楼,“白晚楼用自己的修为作灯引,足足点了它七日七夜。”
这话叫连照情面色一变。因为他不觉得顾青衡说的有假。结魄灯如何去用,唯有无情宗的人才知晓。顾青衡当年同苏沐一道称兄道弟这么久,甚至比他这几个弟子还久,他知道一些,当然也不叫人惊讶。连照情只是震惊于顾青衡接下来几句话。
“白晚楼,你能效仿破天,欲从黄泉中捞回苏沐魂魄,如今却要阻我救莺莺!当年你师父对她袖手旁观,只为了替你送一把剑讨你欢心!如今你又叫她魂飞魄散,就为了这个小子?你们师徒二人倒果真是天生一对!”
这声便如一道雷,硬生生将江原劈在当下。
这世上,有几个人知道当年的事情呢?
如果说白晚楼忘了,成沅君只知前因后果,那其中过程如何,却只还有一个顾青衡知道了。顾青衡将这事藏于腹中瞒了十年,谁也没告诉。与成沅君相交时,不曾提,来无情宗时,只见云顶,不见昔日晚楼,亦不曾提。
唯有他自己,时常梦中惊醒。
说来其实很简单,怪只怪苏沐过于年轻气盛,天之骄子,必惹人妒。他年纪轻轻,修为已入大乘之境,偏偏运气不好,要逢天雷之劫。
天雷劫虽惨,单天雷劫却也还好,一并惹上情劫才叫烦上加烦。故苏沐虽然觉得倒霉,但依然认为不过小事一桩,故没有告诉宗内任何一人,尤未告诉白晚楼。
依他修为,远在无情宗,本可安然渡过。可有罗煞堂弟子得知此事,竟顺利摸到苏沐所在,不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等被骗远的白晚楼回转时,已经一切都晚了。
苏沐竟然抗不过半道雷!
这事连照情不知道,但顾青衡恰巧知道一二,闻讯赶到时,便只见苏沐倒伏于地,而白晚楼状似癫狂,一跃而起将苏沐抗走。
顾青衡心念急转,悄然跟上,便见白晚楼落至一处山间,很快入了地下。顾青衡没看清白晚楼如何消失的,只四处看去,发觉此地有银练一条,似仙人抚发。
幸而顾青衡未走远,见白晚楼很快又出来,匆匆点起一盏灯便又不见了。这灯顾青衡没见过,但它一亮,天地都要为之震动。而天上雷云未散,轰然阵阵,似在为有人与它争天命而发怒。
白晚楼所在雷光隐隐,顾青衡根本不能靠近,他也不知道雷阵之中,白晚楼有没有死。顾青衡寻不到入口,只在那里等了几日,待疑心白晚楼是否已然离开,才忽闻一声悲啸,便见白晚楼披头散发,浑身焦黑,肩上抗着一个人,几个纵跃,竟消失在山巅,再也不见了。
他动作远比先前还要快,这一回顾青衡根本追不上,不知白晚楼带着苏沐去了何处,也不知苏沐究竟死了没有。后来白晚楼再出现,就是在罗煞堂了,但那盏灯,却再没出现过。
顾青衡离开无情宗后,心中一直记着这件事。
他大约知道这是什么灯,但不明白白晚楼点来何用。苏沐一死,中原传闻沸沸扬扬,顾青衡一声不吭,只去了一趟西域,明里暗里查了许久,方知数百年前破天与元昊一事。也才知道,结魄灯究竟应当如何去用。这才明白,原来当日白晚楼所为竟是要学那破天,去黄泉之中找人魂魄。
那一声悲啸,应当是无用之功了。
倒同前辈一个模样,一个结局。
正因知道其中缘由,亦知这三宝究竟派何等用处,成沅君以结魄灯为由叫顾青衡替他做事时,顾青衡才答应的如此爽快。
那白瓶中是否果真是莺莺魂魄,人究竟能不能从生死关头爬回来。随着那瓶碎成千万粉末,顾青衡已然不再关心了。他只知道,一切俱是徒劳。一时之间多年积郁涌上心头。
莺莺死,该怪他自己。他请苏沐帮忙,苏沐置之不理。可是置之不理的苏沐,却是自己打自己脸要同心上人在一起。顾青衡疯的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
顾青衡这一声声砸在江原心上,他早已怔怔不能言语。风声依然大,江原觉得身心仿佛不是他的身心,就像身在远方,而这里的人,也像是远方的人。
但出乎意料,江原心中却并不如何失望,甚或早因成沅君提醒,便在意料之中。只是不曾想,白晚楼处处喜欢掐人脖颈,冷面冷情冷心,但他从前,竟肯为苏沐做到如此地步的。
原来他一身伤痕,皆因他人。
若是如此,白晚楼将自己困在心境之中,多年不曾解脱,倒是能够理解。与顾青衡所说不同,江原并不是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想来苏宗主惊才绝世,而白晚楼冰雪姿容,他们即便是真的有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人是别人的事,他是他的事。他喜欢白晚楼,同白晚楼无关,同苏沐也无关。至于白晚楼——若是喜欢一个人,便应当要他好,岂能强求。
江原不是强求的人,也不愿被人强求。先前他想不明白,只觉得此行,朋友不是朋友,心上人不是心上人,自己实在没什么意思。如今知道这等往事,仿佛经历了一番痛彻心扉,反而心中豁然开朗,一时释然之下,一身气机与天地相连,竟再无阻碍!
江原再没有顾‘我喜欢他他喜欢别人别人已经成了蚊子血’这等饭后谈资,只忧心白晚楼被人旧事重提会否犯了心病,这么一眼间,便见白晚楼脸色如霜,而顾青衡似不要命——或许他真的不想要命,不知是疯是癫,要同白晚楼同归于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