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看不出颜色的粥。
里面有米粒,和着水,姑且算作粥。
正常人干不出这个事。
白晚楼更不可能。
他一定还在发疯。
就是又换了一种。
江原决心抽空问一下晏齐,白晚楼还能疯几种。
只要不是一醒脖子上就架着刀仞剑,疯几种江原都可以。
江原本来刚起床,见白晚楼晚上躺着的地方整整齐齐,就立马翻身坐了起来。他之前想着,白晚楼若是有一日清醒过来,会不会不告而别,没想到就成了真。正这样揣测,门就被人推开。一身整齐不见昨日焦色的白晚楼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东西。
白晚楼将粥搁在江原面前,神情倒是和平时一样,不同的是,比前两天一言不发多说了两个字。虽然这个字听在江原耳里,有如即将要给他上鞭的酷刑。
“给你。”白晚楼说。
白晚楼可能只会这两个字。
把鞋子伸给他,送他海珠。
伸手捞了月亮,送他月色。
简简单单两个字。
不要就是掐脖子。
碗几乎凑到了江原嘴边。
江原被迫将粥碗接过来。
“……”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碗边。
先给自己鼓个勇气。
自己做的?
能吃吗?
不是要害死他吧?
为什么突然要做饭?白晚楼一个整整十年都蹭连照情饭的人,进过厨房吗?做的东西能吃吗?难道是为了报复昨天让他劈到了雷?
一个个问号在江原心头急速旋转,最后落在一个点上。
该不会是道谢吧!
因为昨天江原给白晚楼烤了鱼?
倒是被江原猜到一些,多少有这么一分心思。白晚楼这个人,若是你了解他,便觉得很好猜。他不通人情,不明世故,与世隔绝十年,独来独往。唯一接触过的人便是江原,偏偏这个唯一接触的人,见他第一面,就送他一样东西。
苏沐教白晚楼,来而不往非君子。所以无情宗处事的宗旨向来是,有来有往,附带回赠。
比如你打我一拳——
我就揍死你。
白晚楼记着昨天的鱼,晚上都在琢磨。他见江原去采玉石,便觉得江原喜欢玉石。望月光明亮,就觉得江原喜欢月光。昨日江原亲自烤鱼,白晚楼便猜,江原喜欢吃的。
不怪他这么猜。
虽然江原一心认为这鱼是替白晚楼烤的,但江原可能不晓得,白晚楼早就过了需要进食的阶段。他可以不睡,也可以不吃。但江原要他睡,他便睡。江原给他吃,他就吃。
天下间,道好修,度难把。不论是修剑道,妖道,魔道,一个把握不好,就走向歧路。走向歧路,意味着将死。或是人将死,或是修道的这条路,将走向尽头。重新从死往生,便是重走黄泉路,恐费三倍心血,亦是枉然。
白晚楼天资聪颖,苏沐演给他的剑法,他看一次就会。对于‘灵笼’的掌握,也只用了三天。世人所羡他招手即来,何况只是加水放米烧火的饭呢。
一顿饭而已,难不倒白晚楼。
江原拿筷子搅了搅,锅底的灰混合在粥米当中。他陷入了沉默。如果不喝,不知道白晚楼会不会掐他脖子,一想到那冰冷的手感,江原脖子已经开始凉了。
来而不往非君子。
粥而已。
江原端起碗,在白晚楼的注视下喝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卒。
全文完。
今日份小剧场《关于无情宗那个原则》
很久以前。
成沅君来无情宗蹭了一顿饭,米粥几口,摸了嘴就跑了。
苏沐没说话。
但是后来在淮南王府住了整整一个月。掏空了王府的酒库。
然后教育弟子:这个叫来而不往非君子,懂吗?
未来的无情宗大佬们(若有所思):哦
第37章 阴阳之势
粥入嘴的那一个瞬间,过往人生如走马灯一样。西域的风沙,栖凤谷的花,江南十里烟雨,山雾缭绕中的一抹白纱——咣地一声在他脑海里撞成一团。
江原坐在那里。
他还没死。
几乎感觉要死了。
白晚楼问:“如何?”
江原把粥咽了下去,说:“还可以。”
单看白晚楼表情,是瞧不出区别的。但如果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他抿了抿嘴,眼中流露出些许愉悦。
做个粥很方便,白晚楼曾见过给他送饭的弟子,在饭菜上洒东西,他吃过后,觉得滋味不同,想必是个好东西。厨房只有那一个罐子,白晚楼就多洒了一点。好东西,当然要多多益善。
虽然后来白晚楼再也没见过这个弟子,不知道是不是被连照情赶走了。
“白长老——”
“晚楼。”
好吧。
“晚楼。”江原将碗自然地放在桌上,“独食不好,晏峰主对你我关照有加。他应该也没吃早饭,多下来的给他送过去吧。鱼他都喜欢,这粥应该也喜欢。”
白晚楼看了看江原:“我送?”
江原说:“你送最合适。”
江原不过是一个提议,这是一桩很简单的事,但就算是白晚楼拒绝,也毫不令人意外的。出乎江原意料的是,白晚楼眼神微动,沉默了很久,最后竟然答应了。
“那我走了。”
江原莫名其妙:“哦。”
白晚楼:“等你吃完。”
江原:“……给晏峰主留点。”
“你的,他有。”
“……”准备得这么充分呢。江原欣慰道,“那就好。”
可真好。
好得叫人流泪。
等白晚楼如孤高之鹤飞身而去,被迫吞了一碗粥的江原瞬间扭曲了一张脸,扑到桌边,拎起水壶就给自己拼命灌水。
白晚楼不要人命,但这粥要人命,这是把盐罐倒进去了吧。一口下去时,江原整个脑子都像被炸过一样清醒。人生七苦都不及这一口盐来得苦。
他连着漱了好几遍口,这才轻吁一口气,觉得活转过来。江原擦去嘴角的水渍,潮湿的手指按在桌面上。桌上的茶盏被他翻起又扣下,来来回回颠来倒去翻腾——须臾江原站起身,径自出了门。
江原离开时,白晚楼刚到晏齐的屋子。他速度很快,一落地,便径直往晏齐的屋子去。路上遇到弟子,弟子吓地跪了一排,白晚楼看也不看,翻飞的衣角就像涌动的云彩。
云行正合上晏齐的门,一回身见白晚楼,惊讶道:“白长老。”
白晚楼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负在身后,脸色未变。
“晏齐呢。”
晏齐正在打坐,弟子尚未将成沅君的下落报上来,却听推门声,须臾熟悉的脚步走到他身前,隔着帷帐。原来是云行推门进来,说:“峰主,白长老求见。”
晏齐从沉思中回神。
“谁?”
“白长老。”
晏齐怀疑自己听错了:“哪个白长老。”
云行迟疑了一下:“——你师兄?”
“山炸了?”
“没有。”
“屋子塌了?”
“也没有。”
晏齐惊讶道:“那找我干什么?”
能叫白晚楼找他的事,岂非是天要塌下来的事。
云行想到在门外见到的端端正正捧了个碗的白晚楼,一时之间觉得他可能自己也产生了幻觉,这话就不知道接得对不对。他说:“白长老来送早饭。”
晏齐:“……”
果然是天要塌下来的事。
他道:“不见——”
下一秒门就被人踹了开来。
他那个走起路来带风的小师兄收回脚,一抹白衫飘进了屋。白晚楼身形极快,倏忽一下便到了晏齐跟前,将手上粥碗搁在案几上,说:“没要你同意。”问一下只是礼貌而已。
……
晏齐的视线从粥上移到白晚楼脸上。
“江原说好喝,叫我送给你。”
就这看不出颜色的东西,管这好喝?
江原不是想孝敬他,是想叫他死。
晏齐哧笑一声,趁着白晚楼清醒,还能讲理,就想拒绝。便听白晚楼道:“他说你对我好,我想也是,这十年,辛苦你。”
“……”
晏齐忽然就说不出半个不字。
白晚楼疯时,晏齐打不过他,也没办法和他讲道理。白晚楼不疯时,晏齐不需要和他打架,也能和他讲道理了。但道理突然就变得没有用。
因为人和人之间除了讲道理之外,还能讲感情。
十年。
白晚楼从未与他有过师兄弟的情份。
不是白晚楼无情,也不是晏齐不愿,而是被个云顶台隔了半边天。久而久之,外面所传他们生份疏远,就坐了个实。算来当了这么多年师兄弟,亲近之时寥寥可数。
其实他们师兄弟之间,确实没多少感情。从来是各过各的。但非要说情分,依稀可记江南烟雨间,晏齐发衫皆微湿,微眯了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对着矮他小半个头的少年伏了一礼,叫了一声:“小师兄。”
这便进了无情宗。
一晃多年。
算来无论如何客气生疏,他们确实是师兄弟。
晏齐看了眼粥,在白晚楼的注视下端起来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