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薛灿说,“金非池在外面晃了一年,叫眉山和佛门也头疼了一年。连照情就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将白晚楼藏了起来,还休养生息,迅速整顿宗门。叫晏齐掘出岳仞山脉的宝库,叫衡止占了伏龙岭这一大关。”
金银在手,妖龙猛兽在手,无情宗又立于岳仞之巅,来去皆一览无余,可攻易守,等眉山和佛门回过神,无情宗已成磐石之势,再难以撼动。
但这还不算赢。
给出去的黄泉杖要回来,才叫万无一失。
这回连照情派出了白晚楼,那个时候白晚楼尚未疯得厉害,一年的休养生息足以叫白晚楼露面之时毫无破绽。佛门岂是那么好进的,进了佛门的东西又岂是简单取回呢。
黄昏之下,白晚楼身一人负一剑,踏进了慧根的地盘。
迎接他的,是金刚罗汉阵。
杀人是最简单的事,但伤人又不取人性命,还要胜,才最难。天下间能赢金刚罗汉的人很少,能不伤金钢罗汉却一路过关斩将的可以说是无。
但白晚楼做到了。
他以剑背为锋,点到为止,未伤一兵一卒,过了金刚罗汉阵。罗汉被他摔在身后,一个个叠成了山。最高那个背上放了个纯金大锣。连照情教的,说这叫先兵后礼。
先兵后礼的白晚楼直上金光阁。
金光顶有人,是个老和尚。
老和尚早就听到白晚楼要来,耳廓微动,听闻金戈声渐止,便眨了下眼。随后忽有寒风扑面起,一人跃过高阁,自天边彩霞中来,收袖落地,一尘不染。心知此事佛门终败。
当日若不被宝物迷眼,或能斩猛虎于幼时,如今山虎出林,为之奈何。慧根双手合掌,掌心握着佛珠。他说:“阿弥陀佛,施主身法卓然,老衲佩服。但黄泉杖认人,六根不净不可与之相触,恐令其染上尘埃,欲行不法之事。”
白晚楼充耳不闻,目不斜视。
他径直上前,当着慧根的面一把握住了黄泉杖。
“心存私念视为不净,趁火打劫视为不耻。黄泉杖是我宗门之物,借由佛门保管已有一年,如今我宗门为扶大义,镇守伏龙岭,仅衡止一人力有不怠,需取黄泉杖镇山之用。”白晚楼一个用力,将黄泉杖一把拔起,转了个棍花锵然一声拄地,说道,“和尚,你答不答应。”
白晚楼当然能随意取走。
但他非要问慧根。
慧根如果答应,保了面子失了东西。慧根如果不答应,保不全面子还拿不了东西。这个亏吃在肚子里,最容易叫人呕血。
白晚楼这句话问得比不问还要叫人难过。
江原情不自禁夸了一句:“他真厉害。”
被薛灿踹了一脚。
薛灿道:“连照情算准佛门最讲门面,一天到晚阿弥陀佛,故而拿他们最喜欢的天下大义,叫佛门把吞了的东西再吐出来。不但吐,还要光明正大吐,一点便宜都不叫他们沾。行事如此不留情面,你说,这样的一个人,我要不要防着他?”
江原撑着下巴:“能屈能伸,忍辱负重。此子不可小觑。”
说完就又被薛灿踹了一脚。
“你干什么!”
“我和你说他诡计多端,你老夸他们做什么。”
江原:“我不夸,你继续。”
薛灿瞪了他一眼,继续说:“更别说连照情还养了个杀手锏。”
“白晚楼吗?”
薛灿:“……你很了解啊。”
江原道:“不是你先说白晚楼打架很厉害的吗?”而且就方才听来,确实很厉害。晚霞天边起,仙人踏风来。他得多有天资才能挑了金刚罗汉。
薛灿盯了江原半天,忽然说:“可惜他再厉害,无情宗也没有他的份。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原眨眨眼。
薛灿一笑:“因为一山岂容二虎。”
顾青衡便是最好的例子。无情宗有连照情坐镇,岂会叫白晚楼好过呢?薛灿要是连照情,也不会在眼皮子底下留这么一个祸患。趁着人疯,关在不知名的地方,十年二十年。
江原摸着罗网,若有所思。
他忽然道:“薛灿,你是不是容不下我,故意说给我听?如果你容不下我,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直说就是。”
薛灿万万没想到话题突然被江原带到了这上面,他有些愣,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下意识道:“那我要是说了呢?”
“说就说呗。”江原诧异道,“你还指望我让你吗?”
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啊。
“……”薛灿缓了很久才没气死。
江原从薛灿那里做足了功课才来的无情宗,对上连照情当然会小心应对。不过在江原眼里,连照情就算是坑他也很正常。身为一宗之主,不坑别人是要死啊。
宝库里空了很多,因为多数东西都搬到了岳仞峰,还在浮陨坛。浮陨坛被白晚楼炸了一个焦黑的坑,不知道三花大会还能不能如期举行。江原心无旁骛,一样样东西摆放完,待将最后一个架子立起来,忽觉视线昏暗,往外一瞧,竟日头将落。
一日就要这样过去了。这才察觉,有些过于安静。
一个人的时候也这么安静,但现在总觉得丢了什么。
什么呢。
江原想了半天,没能想起来。
但江原不管忘了什么,都没忘记晚间是要去库房找弟子领工钱的。领钱要趁早,他排着队,一边思索究竟忘记了什么,一边伸出手。
发钱的弟子在江原手心放了两个铜板。
江原看了一眼:“少了。”
弟子道:“不少,每次都这么多。”
“我现在领两份——”江原随口就道,然后忽然住了嘴。
弟子奇怪地看着他。
但江原没理。
他突然想了起来。
为什么领两份工钱。
因为除了整理小宝贝,还托运了个大祖宗啊。
祖宗呢!
江原几乎是狂奔回晗宝阁。
出门急着要钱,压根没仔细看周围有没有人。但愿白晚楼还在,可千万别飞走了。白晚楼飞起来那么快——江原是见过的,如同离弦的箭,嗖地一声就没了。这才头一天,万一把人给搞丢了,连照情能杀了他!
晚间都是要往歇息处去的,江原在弟子们诧异的眼神中一路赶回晗宝阁。青衣的弟子飞起来像一只翠鸟。连奔带跑气喘吁吁站定在晗宝阁门口。
黄昏之下,这里根本不会有别人来。
夕阳落在宝阁顶上,又照影挪到后面的翠竹林。前有金银堆,后有玉石色,这里珠光华彩宝气冲天,是个聚宝盆。聚宝盆中有一道光影,如同破开天地的一抹锐锋。
白晚楼坐得端端正正,背挺得笔直,像一尊雕像。
江原叫他坐着别动,他就除了眼睛眨啊眨,真的没动。
一坐就从日头东坐到了日头西。
作者有话要说: 江小原,扣工资!
第24章 会心一击
江原站定了定,让自己喘匀了一口气,这才准备上前去喊白晚楼。他脚一动,耳朵同时也一动。一些闲言碎语忽然就飘进了江原耳中。
晗宝阁形似宝塔,被一片绿林像扇子一样包了一半。声音就是从林中传来,十分小,但逃不过江原的耳目。
白晚楼在无情宗,地位卓然。他年少成名,十年未出剑,却还占据了天下第一的榜首。又孤绝英姿,却终年掩在云雾之内,藏身云顶台中,寻常人想见无门。这样一个人,如果正大光明走在无情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不可能无人问津。
先前江原在,这里没人来。江原一走,早有弟子摒不住好奇心,硬是悄摸摸凑上来看。弟子们的视线落在白晚楼身上,白晚楼无动于衷。
他坐的是一个树墩子。灰蹭上他干净的衣摆,发黄的树叶落在滚边银纱上,遮住了上面精致华美的刺绣,但白晚楼还是能挺直背。就像他坐的不是一个树墩,而是黄金宝座。
像白晚楼这样的人,哪怕身上沾满了泥泞的污水,你也不会觉得他像个乞丐。你就算拿棍棒敲碎他的脊背,也敲不零落他一身傲骨。他生来就在高处,渺视苍生。
“那就是白长老。我都没见过。”
“轻声点,你不要命啦。”
“他们说宗主他对长老其实心里藏私,百般逼迫,才将人弄疯的。如今大约面子上过不去,才把要人放出来,以证自己清白——”
“哎,好好的人,却是个疯子。”
“哎,好好的疯子,竟然便宜了小江。”
那堆青衣弟子瞬间回过头。
江原不知几时就站在他们身后,此刻负着手,同他们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师兄们好,蹲着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围观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江原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和江原不熟,倘若熟,就会正大光明来,而不是偷偷摸摸,像见不得人。无情宗那么大,有些弟子光风霁月,有些弟子喜欢偷偷摸摸,都是很正常的。
弟子之所以评估江原,不知道江原打的什么主意,是因为江原就算是笑眯眯,也叫人难以瞧出来。一个人笑不笑,都在眼里。有的人皮笑肉不笑,有的人肉笑皮不笑,只有眼神是无法假装的。可惜江原是个瞎子,他这扇心灵的窗户被糊上了窗纱,还戳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