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如果有人能救他,如果孙玺多关心他一些,而非只关心他的药田,是否孙离就不必受断骨断筋之痛?
你看,同样是人,差别就是这么大。
这些事,江原听白晚楼说过一次。白晚楼当然不可能告诉孙离,薛灿既不知道,当然也不会告诉孙离,那孙离又是怎么知道的?
孙离要知道,很简单。
当年他们遍寻白晚楼与江原,如何也找不到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便去找孙离的。药是孙离研制,白晚楼既然是拿药喂养的,识药香就能辨人。
但白晚楼也算机灵,知道这一点,故意挑了一片药田。西域多奇花异草,自然也有异香。白晚楼带江原藏的那块地方,周围有药草混淆了他身上的味道,又有水汽冲淡了这股味道,叫孙离他们要以香辨人,还费了不少功夫。
毕竟孙离他们根本没想到,一个不过几岁的从未出过大牢的孩子,会有这么多心思。还晓得要利用地形地势躲藏。若不是白晚楼自己从崖底爬上来出现在他们眼中,或许当年要找到江原的时日还要再晚一些。
白晚楼会突然回来,谁也没料到,一时竟不敢下手。他们任白晚楼钻回了大牢,以为他要拿什么要紧的东西,还在暗中观察。等白晚楼又跑出来,才一涌而上,将人捉住。
掰开白晚楼的手一看,才发觉他握在手中的,竟不过是些花花草草,都已经干瘪了。还以为会是偷的什么灵丹妙药,果真无趣。
“一个绝顶的剑傀有了心,懂了痛,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那就没有用了。”孙离道,“没有用的人会被如何处理,你应当知道。”
唯有杀了,以绝后患。
但要杀一个人,有时候也难。
比如江原,当年江原与薛灿生了两心,薛灿本要杀他,却如何都下不去手,只好慢慢耗着熬着。又比如白晚楼,绝顶天资,若杀了,世上再难找出一个白晚楼。
杀之可惜,弃之不能。那要如何处置?
就要他忘却前尘。
冰棺是个好东西,死人在其中不腐,活人在其中算半个死人。白晚楼被捉回去后,喂了失魂丹,被安置在冰棺之中,再每日佐以丹药保他不死。
但是这个过程很漫长。
忘记一个人一件事,有时很快,有时需要很久。失魂丹喂下,若非白晚楼自己消化完药性,自己醒来,便是无用之功。但本该三五日就能起的药性,对白晚楼却失去了作用。他就躺在那里,任药性吞食着身躯,就像能睡千年万处,迟迟不醒。
直到所有人失去了耐心,从此忘了这个人,这件事。而藏了一个秘密的大门紧紧关着,其中空空寂寂,寒冰覆霜,霜里藏梅,再也没人打开过。
“他之道元初成,是以无情无心之境所结。你叫他有了心,生了情,从他选择杀了守卫跑出去那一刻,他有今日便是必然。我道他这样的人为何还活着,原来忘忧丹的效用。”
“如今他将你全部想起来,眼中所见是你,道元所结是你,他道元不碎,谁碎。他不死,谁死。他选了你,便是选了一条绝路。”
孙离看江原面色骇然,太阳穴处青筋直鼓,袖袍无风自动,端的是血气上涌,将要疯癫的模样,大约下一记就要将他暴击而亡,反而心中快意。
他想死很久了,可惜就是死不了。
“我猜猜,他如今这副模样,你已与他诉了衷肠,有过肌肤之亲,两心不疑,情笃至深?人嘛,得到过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做人莫要贪得无厌——”忽地‘呃’一声,孙离喉间蓦然多了一只手,再也说不出话。
江原轻轻捏着他的喉管,汩汩的血液在他指下涌动,就像他心中的气血一般。但江原说出来的话,却远比他的面色要平和地多的。
“你说这么多,是想激我杀了你?”江原微微一笑,“那是万万不能的。杀了你,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他,怎么对得起那一百个药人?”
“我要留着你的命,再替你建一个桃花坞。”
听到桃花坞这三个字,孙离顿时面色一变。
但是这还不够。
江原一字一句,慢慢告诉孙离:“我会把你妻儿的骨坟迁移至此,每日每夜告诉他们,当年的机关是谁设的,火是谁放的,他们死于非命是谁做的。”
“你说他们如果在地下知道良夫贤父实际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很惊讶,会不会原谅你?”
江原笑了笑,只凑近孙离,轻声道:“你想早些死,与你的妻儿在地下团聚嘛,我知道的。我偏不。我不杀你,我要你生不如死。活着无法与他们团聚,死了也不能与他们相见。”
江原一用力,就将孙离给捏晕过去,甩甩手,就像捏了什么碰不得的东西。他举止随意,目光淡漠,只转身要走,便站在此地。
身后白晚楼看着他。
“……”
白晚楼几时来的。
江原不知道白晚楼几时来,来了多久,听到什么,听了多少。但他将手往身后一负,状似无事人,先前的冷意就全都散了去,融尽了霜雪,是白晚楼从来见习惯的模样。
江原走上前:“你怎么在这里?”
白晚楼视线原本落在江原身后的孙离身上,这才道:“准备启程回宗。”
江原一怔:“这么突然?”
“突什么然。”不远处连照情没好气的声音道,“你是流连忘返,偷跑跑出了瘾,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吗?”
随后就在连照情身后,一个两个三个像葫芦串一样钻出了很多的弟子,每一个都面色萎靡。最后一个钻出了清俊的年轻人。一见江原就招招手:“小江。”
江原:“……”
这又是哪个认识他的什么弟弟。
江原现在对任何主动找上他的才子佳人都退避三舍。连照情吃人不吐骨头苛扣他工钱,晏齐笑里藏刀是连照情的人,云行看着老实其实是明火阁阁主抽人鞭子不皱眉头,薛灿他娘的十年又十年搅和了他大半生。
什么美人。
呸。
都是豺狼。
江原警惕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孙玺瞪圆了眼睛:“啊呀,你,你竟然不认识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老夫的药田全被你糟蹋了,你忘记啦!”
什么小东西,什么药田?他只糟蹋过一个人的药田,难道这人是孙玺?孙玺不是大胡子老头吗?这些人是不是老妖怪,一个比一个年轻啊!
江原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但见孙玺一边说一边朝他冲过来,不自觉地连连后退:“我警告你啊,你再过来我就拿雷劈你的啊。”
退得没看身后还躺了个大活人,脚跟一绊就要摔下去——
忽然腰间一紧,眼前一花。
江原一把就被拉起来。
白晚楼揽过江原,警告地看了眼孙玺。
我的。
他浑身寒意逼人,不怒自威,尤其现在眉心漆黑,眼泛血色,哪里像是高山仙人,一下就叫孙玺住了脚。
天下一物降一物,白晚楼的怒火谁也承担不起,这位小神仙从小就削花如泥,谁也得罪不起。孙玺摆着手,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你的,你的嘛。”
白晚楼这才收回视线,低头看江原:“你没事吧。”
除却面貌骇人,语气倒一如既往。
江原正望着白晚楼不同寻常的模样不能回神,忽听白晚楼问他,一下清醒过来:“没事。”
白晚楼低声道:“你怕我?”
江原:“……怎么会。”他伸手摸摸白晚楼眉心的伤疤,又情不自禁亲亲他的眼。“我对你心里欢喜再多也不够,怎么会怕你。”
嘴里这样说着,心中想到孙离说的那些话,一颗心就像绕指揉,只恨不得时光再倒回个二十年,好叫他将这些错过的全部补回来。
他们分明一直在一起,又一直不在一起。白晚楼一个人冷冰冰躺在那里那么久,不知道害不害怕,难不难受。
他是人间红尘客,白晚楼是云顶无情仙,缘知红尘隔生死,岂叫仙人落凡尘。
江原招惹了白晚楼这么多年,又将白晚楼丢了这么多年。是他叫白晚楼当一个人,眼下江原却要后悔。想到这里,江原就捏紧了白晚楼的手。
江原这般跟白晚楼低诉情衷,哪里还记得他二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揽腰握手靠得极近,还又摸又亲。全部被看在连照情眼底。
“……”从先前就一直憋到现在的连照情忍了很久,他终于没有忍住,咬着牙道,“我想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对我说?”
说什么。
连照情不是早就应该知道了吗?
在无情宗的时候,江原就说过他和白晚楼在一起是天经地义,固然当时是故意为了气连照情,倒也全是真心话,没有作假。
现在连照情又要听什么呢?
趁人之危的详细内容吗?
江原无辜着脸,倒是孙玺道:“哎呀,连小子,你看看你看看,你看人脖子上那牙印,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改不了了嘛。他们早就郎有情郎有意,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难道这么大了还要像奶娃娃,去吃你师弟的醋哇。这棒打鸳鸯的事,做起来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