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的手指滑过冰棺的边沿,上面的寒气刺入肌理,叫江原指面发痛,手指连心,就直接痛到心。这种冰冷,让江原想起了白晚楼。一样的冷,一样的清寂。
若说从前只是怀疑,如今听萧清绝一言,江原便确定自己记忆一定出了问题,这问题十有八成也和薛灿有关。薛灿瞒了他很多事,以至于他这个人,或许都是疑点重重。但江原只敲了敲冰面,没有再去想。
因为眼下有一件事,比拎不清的脑袋更重要。倘若他再在这里逗留,孙玺他们几个,大约就真的凉了。江原沉吟道:“孙离,你一直被关在大牢,薛灿往里面塞了些谁应当是知道的。我问你,近日有没有见过一批——”
再一回头。孙离已经歪着脖子面色发青没有了动静,脏污打成结的头发上覆了层白白的结晶,正是冻出来的。萧清绝抖着牙关:“他是个普通人,没有修为傍身,早就晕了。江谷主,我们再不出去,只怕是见不到你要找的人。”
江原走过去,将手指覆上孙离的脉,孙离的脉象微乎其微,几乎已经不动了。他之前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不知孙离已经多久没有说话。至于萧清绝,当然不会关注孙离的死活。孙离还没死,但也差不多要冻死了。
江原想了想,看了眼萧清绝:“你过来。”
萧清绝:“哦。”
待萧清绝走过来,江原将孙离往他怀里一塞:“抱着。”
萧清绝惊地几乎要跳起来:“什么!”连连推拒,双手交叉护着胸前,一路退到冰墙,紧紧贴着不动,大声道,“你要我抱着他,情愿我死也不可能!”
说罢生怕江原前来捉他,立时点上墙面,整个人如游鱼一般往上直蹿,欲从那进来的莲花口再出去。可是萧清绝一头撞上莲台,硬生生跌了下来,那莲花台整一个光滑坚硬,哪里有开合的缝隙。
……这种机关,江原见得不要再见了。自从江原在仙人坡见过苏沐那个看着空荡荡的地宫出口是如何变态后,这种明明白白写着‘出口就在此处但你打不开的地方’简直是儿戏。
江原仰着头看萧清绝:“这是个从外面打开的机关,里面是开不了的。”他刚才看过了,这里光洁如新,连只虫鼠蚂蚁也没有,可见此地自从封闭,便再没人进来过。而那匣子上冰霜之厚重已冻了一层,显然搁置已久。
如果原路能够返回,江原早就走了。
萧清绝顿感绝望:“那岂不是要冻死在这里。”
“所以我让你抱着他。”江原实在恨铁不成钢,西域如果都是像萧清绝这三个人一样的能耐,薛灿还打什么中原,在这里当个土霸王算了,简直不成气候。
江原将孙离往萧清绝那里一塞:“虽然毒了一些,但他毕竟是这里唯一的大夫,说不准身上有什么灵丹妙药,若你不小心要死了,还能威胁他救一救。”
江原没好气道:“你叫他先死,岂非把等于把自己的命一并先交待了?”
“……”
这话好像有些道理。
萧清绝不情不愿地接过了孙离,一边嫌弃地撇开头,一边运转心法好叫这个几乎快冻死的人身上能够暖和起来。然后他就见到江原呼出口白气,将那匣子拿起来,放到一边,随后双掌置于冰床。
萧清绝道:“你在干什么?”
“找出口。”
“出口在床底下?”
“……”江原闭闭眼,道,“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干的。有没有出口,你用眼睛找不到,难道不会翻着看吗?你们平时都在做些什么?算计不会算,打架不会打,连找个路也不用脑子想想,薛灿白给你们吃大米的啊?”
被夹枪带棒呛了一顿的萧清绝哑口无言,末了闭嘴半晌,颇有些委屈地横了江原一眼:“我又不用吃饭。”修为到他这里,何必再进五谷,五谷只是喜好,并不作食腹之用。
想想萧清绝还觉得自己挺委屈的,他就是闲散之余以为能翻个身当个坏人,结果中了别人的圈套,被人要挟来要挟去。
萧清绝嘟嚷道:“你们西域人可真奇怪,说朋友又要算计,说敌人又赶回来帮衬。连个大夫都晕得比别人快。”
他还没嘟囔完,江原便停了手。这冰棺推不动,它长年不动,底部已与地面粘连成一体,除非碎开,不可能叫它挪开。但江原停手不止是因为这个。
江原的掌心中,有一股黑气蔓延开来,那股青黑色的纹路重新出现在他脸上,叫江原的眼珠子开始泛红,浑身一半冰冷一半燥热,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萧清绝。”
“啊?”
江原转过身,目光阴沉:“薛灿叫你将我困在此处,想必是算好了下一步。那你一定知道如何从这里出去。”说着,他突然就五指成爪朝萧清绝脖间抠来,“说!”
萧清绝哪能想到这一出,面前掌心带风,直冲他脸面。萧清绝怀里还带了一个人,匆忙间只往旁边一躲,身后的冰墙就轰然一声,竟被狠狠抓散了一块,悉碎落下些结晶来!
他狼狈闪避间发冠凌乱,大声道:“我要是知道,我还下来干什么!”把江原往下面一关冻死了不好吗!
但江原哪里会听萧清绝多话,行动间眼珠发红,掌心发黑,竟然是中毒入魔的相貌。江原几时竟然中了计?萧清绝一见其相貌,顿时大惊,仓促间往冰棺看去,未觉异常,再看那匣子,上面已泛起异色。
原来这匣子上竟然淬毒?
白晚楼若发疯,还有江原能拉一拉,江原若是发疯,还有谁能拉回?这毒蔓延地很快,竟然连江原都无法抵抗,不多时江原已唇色乌黑,指甲尖硬,似有傀儡之意了!
醒着的江原,萧清绝打不过。
疯了的江原,萧清绝更不是他的对手。
但萧清绝岂能任由江原将他打死,若是将孙离扔开,拔出并蒂剑,或可与这疯子一战!萧清绝心念急转间,一声大喝,剑起四重,尽数朝江原急疾而去——
江原身上中毒,不知痛苦,而萧清绝受剑势反噬,亦闷哼一声,剑气相撞,沉闷的牢底深处忽地轰然一声,两人各中一招,撞在墙上落下地来,便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这冰室中仿佛没有活人,孙离才睁开眼睛。他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自舌尖下弹出一粒药丸,吞下肚去,方觉周身涌起一股暖意。
孙离爬起来,见江原与萧清绝倒在一侧,身上已泛起白霜,不禁冷笑一声:“愚蠢。”这些修士大多只用拳脚相争,到底不如他动动手指弹的药粉。
孙离走到江原身边,拿脚尖踢踢他,见其面目清俊如往昔,却一动不动,这才放下心来。从前他的药粉为江原而备,没能毒死他,反害了自己妻儿,轮回还转十年,江原终于还是栽在他手里的。薛灿也好,江原也好,孙离一个也没想要放过。
原来他刚到这里来,见江原摸着那草编的兔子久不出声,面露怀念神色,心中一动,只将那匣子上弹了药。倘若江原再去触碰,就叫他药一沾肤便发狂。
孙离只是赌一赌,江原果然舍不得这个匣子的。
确认江原与萧清绝动不了后,孙离踉跄着走到与冰棺相对的那一面墙边,在上面敲敲打打,于十二月初五那一行模糊的字边,摸索到一处冰与别的地方不一样,伸指按下。
但听咔哒一声,头顶有了些许动静,闭合的莲花台慢慢开启,露出一个一人大小的洞缝。孙离面上露出喜色,跛着腿往中央走去。但是这里有些高,孙离要如何才能上去?
孙离将视线落在那冰棺上,便听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耳后阴森森响起:“那个冰棺即便是竖起来,也不能叫你攀爬着上去的。”
孙离‘啊’一声大叫,猛然回身,头发上衣服上都覆了寒霜的江原静悄悄站在他身后,他就像是冬日里那一株覆了血的翠竹,又冷又硬,但叫人移不开眼。
江原微微一笑:“都说了你的药味道很重,实在难闻。下次下毒的时候,记得挑无色无味的,动作再轻一些。”还有,“过了十年,你还是不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断人绝路,把自己的生路也一并断了。
而江原身后,萧清绝苦着脸:“醒的真慢,再不醒,我都要把你踹醒了。”
蓦然惊住的孙离:“你,你不是——”
“我不是中毒了?不是自相残杀了?”江原掸了掸身上的冰霜,摸到脸上剑气割出的伤口,嘶了一声,“如果不演一出好戏给你看,你怎么才能放心地替我们开门呢?”
江原落入这洞中也就罢了,孙离竟然会主动跳下来,就十分惹人怀疑。而孙离一个药王的后代,会在冰室中叫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冻僵,也未免过于疏忽。
江原推着那冰棺,觉得手心发麻发痛时,翻掌一看,竟呈黑色。这药粉确实厉害,不过片刻江原就觉得自己心脉血液鼓噪,似有癫狂之意,倘若不是他事先已被金非池拔出过噬心咒,恐怕就趁了孙离的意要发狂了。
江原干脆将计就计,与萧清绝真意打斗一番,叫孙离信以为真,起身替他们找出一条生路。有的时候,别人的脑子和手,大可以借来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