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疑惑地瞄向他。
她记得这小子不是个结巴。
希德冷静地打量这位同龄人,没接话,泛着微光的魔素在他的睫羽前戏谑地晃来晃去。
圣子大人心里,是茫然的。
他不记得。
每周来圣院礼拜的人少说上百。而他轻度脸盲。
那少年没有得到回应,见圣子殿下抬眸撇过来的那抹高贵冷漠的目光,倒吸一口凉气,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炸成一锅粥。
传闻是真的!圣子大人果然不近人情!
心情一差就要把人冻成棒冰的那种!
成为圣子的室友,对任何家庭都称得上光宗耀祖。
但多亏圣院中人对于世人倨傲的态度,以及他们对于圣子漫无边际的吹捧,帝都里几乎每个少年从小都听着光明圣子高不可攀如雪山冰泉的传闻长大。他母亲还总拿“把你扔到圣院去陪圣子殿下”的威胁恐吓他。
据说,圣子大人每打一个响指,世界上就会少一个贪玩的小孩。
希德·切尔特这名字基本等于帝都孩子的童年阴影。
如果不是父亲强迫,他宁可去庄园里种田也不会报名圣骑士的考核。
少年挺起胸脯,提高声调,继续背昨晚通宵写的稿子:“我……就站在北面二排第四个,唱圣歌的时候,我、我破了个音,您抬头看了看我——”
说话间,激动的少年又破了个音。
面对脸色冰冷的光明圣子,他吓得面如土色六神无主差点以头抢地,不顾维拉的喊叫便夺路而逃。
光明神保佑,他不想变成碎冰冰!!!
“——那只愚蠢的鼹鼠!”
维拉一边咒骂着,一边跑去追那不靠谱的小子。
希德留在原地,一脸迷茫。
他不记得在场有个破音的人。
来礼拜的贵族一唱起歌来全部要命,圣歌整整有一百零二个音节,没有任何一个音符在调上。
他还要假装平静地听他们那么投入、忘我、纵情地飙歌。每周一次。
不过,那名黑发青年出现在花房的原因,他大概清楚。
维拉是植物系的主任,最见不得别人碰坏她心爱的魔法植株,假使有学生弄伤了她的宝贝,会被惩罚在假期来到植物花房务工。
希德下意识朝卡尼亚斯的方向瞅过去,却恰巧与青年视线相撞。
青年正在替黄金叶笼修剪枝杈,察觉到小圣子的注目,嘴角一扬。
当他扬起嘴角时,眼尾会像狼那样带一点锋利的弧度,使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看起来幽幽沉沉,仿佛锐利冰冷的刀缠绵地贴过颈骨。
让希德不由想起那颗擦过他耳朵的子弹。
他感觉心头像是给森林里正独自逡巡的猛兽碰了一下,迅速收回了目光,觉得耳朵后面有点痒痒的,但又不敢去碰。
过了一会儿,希德待心跳平复,又悄悄地往卡尼亚斯的方向看了一眼。
……
两眼。
……
三眼。
卡尼亚斯并没有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希德松口气,转回头去。
寂静的花房里,青年专心打理着魔植,少年则将脸撇到一边,阳光慵懒地铺满他们相隔的卵石道,静谧得像一幅画。
——如果忽略掉那个突兀的,蠢兔子啃橡果的声音。
好在维拉跑不过十六岁的小伙子,眼见那孩子已经跑得没了影,就怒气冲冲地走回来。
一边把卡尼亚斯赶离希德身边,一边骂骂咧咧着要再给希德找一个新室友。
希德倒无所谓。他在帝都的风评一向如此,要是同龄人没吓成那样子,才叫见了鬼。
待希德与维拉离去,卡尼亚斯也忙完了今日的工作。他走出花房,锁上门,抬头已是傍晚。
他穿过希德来时的小径,从学院偏门踏出。
入学测还未结束,街道上旅人如织。青年披上斗篷,如一只夜蝠穿梭于天南海北的人群,西方雪国、南方乡镇与北方海域的口音飘过周身。
他走入一处胡同,撩开幕布,低头跨进酒馆。
这家老酒馆叫作黑鸽子,坐落偏僻,但凭着老板的酒上工夫与他身材火热的女儿,生意从不寡淡。
卡尼亚斯从前是这里的常客。踏过酒鬼们的喧嚣、异域风乐曲与交织的烟雾,他来到晦暗的吧台前。
老板女儿柯特妮倚在后边,手里玩弄着一颗鹅卵大的贵重矿石。
金光熠熠,清澈明朗,好似一汪流动的皎洁的泉水。很像他今天见到的某个东西。
柯特妮身边是他的酒肉朋友斯纳克。
满脸横肉的男子倚在少女肩上,低语着什么。他看到卡尼亚斯,眼前一亮。
“伙计,你帮我劝劝这妮子。”他圈着少女的腰肢,嘻嘻哈哈地笑,“小丫头片子冷着个破脸,不肯跟我睡觉,你倒是给我传授点妙计——你怎么把姑娘哄上床朝你张开腿的?”
斯纳克是北部巨贾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从穷山恶水里走出的暴发户,没把一身的机灵劲遗传给后代,却养出个狗屁虫。
卡尼亚斯没理他。
“狄俄尼索斯。”
被小市侩搂在怀里的少女懒懒应了一声,招呼酒保给他调一杯全帝都最贵的葡萄酒狄俄尼索斯。
斯纳克明显喝高了,脸上浮起臃肿的红色,见卡尼亚斯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个,怒火中烧,把柯特妮一推,闹哄哄地骂道:“卡尼亚斯,谁给你的胆子无视我,是你那个死掉的废物爹吗!?”
卡尼亚斯比斯纳克年轻了两三岁。从前几人出去花天酒地,向来唯斯纳克马首是瞻。这是斯纳克第一次受他忤逆。
斯纳克酒劲正上头,一拳揍过去。
酒保已将酒浆调制好。卡尼亚斯接过酒杯,上半身微不可查地倾过一个角度,恰巧避开斯纳克。
愤怒的斯纳克没打到他,脚下一滑,额头磕到桌沿,眼珠一翻,直接昏倒在地,口吐白沫。
卡尼亚斯托着杯子,背影挺拔修长,仿若皇家花园里的文竹。
似乎方才滑稽的一幕与他毫无干系。
黑鸽子酒馆里一片嘲弄的口哨,有人哈哈大笑着冲斯纳克头上淋酒,小提琴手竟然趁势拉起了葬礼进行曲。
旁人都以为是他气昏头做出蠢事。只有站得最近的柯特妮发现了异常。
那是过于细微的精神波动,如果不是青年指节周围黯淡的灰光,她几乎无法察觉——
卡尼亚斯用了盲目魔法,才让斯纳克出此洋相。
活见鬼。
从前卡尼亚斯被他老大压制得像只软脚虾,别人说一他不敢说二。
是奴隶反抗,还是一头狮子复苏的前兆?
柯特妮饶有兴致地将肘子搁在桌上,打量这位与往日不同的纨绔少爷。
“英俊多金的公子哥呀,”她嬉皮笑脸地问,“您今天来这儿,是要做什么?”
优雅俊美的青年学生将玻璃杯轻轻一摇,醇酒在指间流转红珊瑚似的光。
他的嘴际泛起礼节式的标准假笑,却显得狂妄、渗进骨髓里的寒冷。
那不是一个纨绔该有的表情。
“如果您还想做生意,请把玩笑话收起来。”他的目光在柯特妮手中的矿石上停留片刻,语气沉静,“向您打听一个情报,最擅长光明咒术的,是哪一位牧师?”
这是个威胁。
柯特妮撑起胳膊,女人的直觉使她不动声色地与青年保持距离,将手按在腰后的短弯刀上。
“世界上最精通光明魔法的人……”她沉吟着,“有两种说法,精灵那边宣称是他们的精灵女王,我们这儿宣称是圣子大人。”
“圣院里的那位圣子?”
“对,就是那个冷冰冰的成天用鼻孔看人的家伙。阁下问这个做什么?”
卡尼亚斯没有说话,将四枚银币按在了桌上。
这次,连眼尖的酒馆女儿都没有看到,在青年的掌底,燃起了一簇黑色的、不祥的火焰。
他千辛万苦要找的人,
原来……是那只熊。
第4章
傍晚,希德回到公寓,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他有点讨厌的人。
艾伯特·切尔特,他的哥哥。
这位学生会长一直是个着装考究的人物,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副严谨庄重的学院派打扮,甚至抹了发胶,身姿笔挺站在他公寓门前的悬铃木下。
一度让希德错以为他是要去接见什么大人物。
艾伯特·切尔特听到轮椅碾过卵石路的声音。
他说:“适应得如何?”
希德:“……”
艾伯特:“没出纰漏?”
希德:“……”
艾伯特:“继续保持。”
希德:“……”
艾伯特:“高年级的野外调查,你跟我一组。”
野外实地调查面向全校,除一年级外强制参与。
希德:“凯莲娜不去?”
艾伯特听到希德出声,回过头意外地瞥了他弟弟一眼。
学生会长方才说话时,连他尊贵的脑袋都没舍得转过来,始终面对着他眼前悬铃木上粗糙的老皮嘘寒问暖。
希德习以为常。切尔特家出来的人总犯贵族病。为了成为合格的贵族,艾伯特还是他学习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