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的错比起来是多了一点点。
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来施展他的本性——他是一个友好的、和平的血族,在对待人类上他简直就是个绅士,和他那些愚蠢的兄弟姐妹完全不同。见识过他们狰狞的样子,他会知道他咬他那么一口并不过分,而且他还会进步,他会做得更好。
他现在应该已经看清楚了他和其他血族有多么的不同。
他们会为了愉悦伤害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杀戮的本性。只有他会保护他……
何况,他是巴兰。
他允许他接近他。
“好了,该结束了……让我咬一口,”
巴兰微微启唇,犬齿变尖了一点点,他用那闪光般的微哑的声音道,“只留一点牙印,不会流血的……”
他微微低下头,眼帘半阖,长而松软的睫毛在白瓷般无暇的肌肤上投下一片浅色的阴影,硬挺的鼻梁几乎触碰到苏试……
两只手在紧绷中交缠,十字架的晃动,始终没有停止。
巴兰的力量占据上风,苏试始终无法从他手中夺取银链。他能感觉到,黑暗中仍有数双眼睛窥视着这边,像洞窟里的蝙蝠沉寂无声,但又将随时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倾泻而出。
象征性地被咬上一口,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但既然已经由巴兰决定“开始”,那就该由他来决定“结束”。
“……”
苏试的双手搂住了巴兰的腰。
巴兰微微一愣。
下一秒——
“碰——!”
苏试带着巴兰扑向溪河,浮动着零星落叶的溪水炸开巨大的水花,像一道伤口将两人吞噬,带着微光的溪水涌荡如咀嚼。
顷刻间,苏试便压着巴兰沉到溪底,那里铺满了黑色的光滑的石头。
一连串的银色气泡如沸腾般上涌。
苏试在水中挥动拳头,一拳击中巴兰的脸。
*
十几道黑影与树的暗影剥离,陈立在寂静而朦胧的夜色中。
仿佛是为同一主题拍摄成衣广告的模特,错落有致地站在林木之间,面孔和双手在弥散的月光中漫射出苍白的微光,他们一个个身材高挑颀长,手肘像鸟喙般尖锐,或独身一人,或双双挽臂,或高或低,或前或后,在同一时间,悄然无声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河水颤抖。
低沉的“哗——哗——”声,像是拉长的腔调,能听出水在其中流淌。
落叶携裹着破碎的银光,波荡、波荡……此处的溪流,就仿佛一条胃绞痛的银色的带鱼,在寂静中发出潮湿的呻/吟,即使是血族的夜视力,也无法看清水面下的动静。
在窒息中搏斗一定非常令人疲惫。
人类的力量比不上巴兰,而水流会冲刷掉其中的差距。
但如果是他们,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尝试。
对于连呼吸都要讲究韵律的美感的血族来说,这样大动干戈,实在不够体面,而且为了一个游戏得罪巴兰又有什么好处?
有时候,输了是不够体面的事;而有时候,输不起,才是不体面的事。把握两者之间的微妙差别,也是贵族的必备修养。
人类短暂的生命,根本就不足以使他们具备贵族的品格……
当然,他们是贵族,他们说了算。
“哗——!”
河面掀起巨大的水花,巴兰首先从中显现。怒火鼓动他的胸膛,他上了岸。含怒的面容令人侧目,涌动着一股鲜明的美。
管家弗里曼不知何时来到岸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羊羔绒般柔软的大块毛巾,俯身为他披裹。
那张濡湿、苍白但又无暇的脸,也使围观者多少有些失落——如果血族的治愈能力没有那么强大的话,也许他们就可以猜测出水底下发生的事。
巴兰坐在河岸边,右手捏扯着左手的手指,眼含怒气地瞪视着水面,任由头发、衣料析出流水。
此时,站在他身后的血族才继续靠近,不必再担心会不会有猛然炸开的水花,弄乱他们的头发,浇湿他们的衣裳。
他们看着逐渐从阵痛中恢复平静的溪流——夜中的溪河,不是过于黑暗,如同一颗过于浓郁的黑宝石,就是过于闪亮,仿佛刚擦得锃亮的银。
一只手从水中探出来,摸在水面上,手指与手掌都平放在水波上,仿佛他抓住的不是流动的而是固定的实体,另一只手像在电影快放镜头中生长的百合花一样的紧跟着伸出水面,手指缠绕着银色的链条,掌心悬着闪光的十字架。
手指张开,掌心的十字架跌落,在手腕下晃荡。
就像是战壕上有人缓缓伸出的小白旗一样……
只是代表的是胜利而不是投降。
掌心的伤痕,流淌出的鲜血,和银色的链条,明暗纠缠着。
溪水和血水一起淌下那只手,清凉的血味融化在带着木叶甜香的空气中,就像夏日里融进碎冰的新鲜的草莓汁。
他从水中探出脑袋,神情如月光平和,也许还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两只交叠的手肘平放在水面上,好像水面是一张桌子,而他正趴在上面。
他看着巴兰。
第十九章 :水中意象
今夜的巴兰,变得格外难以理解。
如果是他把巴兰拖入水底,现在会怎么样?其中一个血族心想,巴兰一定会不停地把他的头摁进水里,直到确信把他弄得足够难受为止。
如果是女孩子,他一般不愿动手。但若是把他惹得足够生气,他一定会想办法恐吓对方。诸如在棺材里放一堆电子蟑螂,在对方睡进去后操作蟑螂爬上女孩的身体;或者把人从高空丢下再接住……不把人吓哭,他是不会罢手的。
……
他的外套在打斗中掉了,也许和鱼一起游走了。衬衫濡湿而沉重地紧贴着他,勾勒出精劲的身材。
嘴唇紧抿,带着低气压,一如他们熟悉的生气的巴兰的样子。
苏试随手将十字链丢向巴兰,巴兰没有接,而是偏开了脸,十字架打在他一边的额角上。
站在一边的血族们俱是一惊,
巴兰任由银色十字架从额头跌落。
便是苏试也略微惊讶地瞠大了眼睛,但某种念头像游走在水波上的银光般一闪而逝,细微而短暂,引起一种难以描述的闪亮——
那一瞬间,苏试明白了,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的目光落在巴兰因为用劲而略显僵硬的手指上,左手还戴着用细链相连接的素银环戒,右手上的那一套戒指却已消失不见了。那个蝙蝠纹的食指戒指尽管并不尖锐,却因为巴兰的力道和速度,曾在水底下割伤他的手掌。
有一瞬间,苏试忽然感觉到掌心的疼痛消散,好像伤口得到了奇妙的抚慰。
仿佛善意也可以被作为治疗物理疼痛的药剂。
他是那么记仇的一个人,对方说“对不起”奉上道歉的礼品,他也要冷淡地将其轻视。
他又是那么容易原谅的一个人,只要一个柔软而羞怯的眼神,只要一点欲言又止的愧疚,就可以永久地原谅。
他知道直到这一刻,一切才真正的结束了,而并非是他拿到十字架的那一刻。他不再需要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难关,也不必周旋什么,他的内心卸下防备,整个人都变得像一根洁白的羽毛那样。
他仿佛疲惫般躺入河水中,就像躺进一张柔软到可以随意变形的懒人沙发。
就像沉入一个闪亮的梦境。
他就这样随波而逝了……
像一条沉重又优美的鱼,似乎要沉入水中,却又在水中浮现。浸润在水中的白衬衫显得格外的柔软了,带着水一般的,轻柔又和缓的波动,仿佛溪流在回忆白天的云彩。那些水波好像在不断地吻他的唇,他就好像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一朵浸入溪水中的白玫瑰。
那些孑然的暗影,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
林木中的“猎歌”已经停息,但他们仍听见歌声,在林木的呻/吟和夜的叹息中,像一首古老的歌谣,从金色的晨星中坠落[1]。
他躺在柔软的水波中,向着头顶的方向流淌。睡莲轻轻弯曲,行绅士礼般向两边退开。也许是吹来了风,红色的精巧的落叶纷纷下坠,像蝴蝶雨一样。落在他被水波亲吻的脸上,落在他的唇上,有那么一瞬,他就像被遮蔽的月光般消隐了……好像一座“美”的标本……他忽地吹了口气,叶子便真的像蝴蝶一样受惊飞开了。
他扬了一下左手,掀起一片小水珠,扑在蹲在河岸边的血族脸上——他等待他靠近,抓住时机探出手,试图抓住他的手腕,好像一只猫探出爪子试图捕捉一尾鱼,却被溪水打湿了脸,不禁低头搓起脸来。
但他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们陆续站到河岸边,如音符般高低错落。
魂不守舍,好像是被神秘的乐章安排了前行的脚步;是某一阵在脑中回响的拉弦,催促他们跻身于一段举世无双的美妙音律……
他们看着他缓缓地漂着……
一阵忧郁俘获了他们,而他们的芳心又为此沉醉。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可以像血族那样行动?
这些疑问如果本来会困扰他们的话,那么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