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是这样。
他永远不会把任何情绪展现给外人,越是沉重的心事,越藏得深。
落日余晖终于一点一点暗下去,傍晚微凉的风卷过崖顶,吹起二人的衣袂纷飞。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季朝云面向广阔无边的山野,身形比往日更加单薄。
凤祁忽然有些后悔今天提到这件事,他揉了揉眉心,道:“朝云,天快要黑了,我们回去吧?”
季朝云恍然清醒,轻轻道:“我……我去练剑。”
凤祁眉头一皱,下意识拉住他:“你身体才刚刚恢复,现在不能……”
“没关系的。”季朝云始终没有看他,他挣动一下,却没挣得开。季朝云眼眶酸涩,把头偏向一边,“今日的功课……我还没做,我得去补回来。你让我……让我自己静静吧,求你了。”
整整一天,他始终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他知道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自责,他应该做的是尽全力洗清冤屈,留在书院。可现在,所有完美隐藏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尽数崩盘,季朝云声音微微发颤,语气中甚至带上了祈求的意味。
凤祁一时僵在原地,手下意识松了力道。季朝云挣脱他的手,轻轻道了声“抱歉”,转头快步离开山崖。
天边飞快暗下来,晦暗不明的光线中,几乎看不清少年狼狈离去的背影。
弯月如钩,亘古不变的冷清月色洒在竹林间的空地上。空地中央,一道素白消瘦的身影随剑意舞动,久久未曾停下。
不知过去多久,那剑势陡然一顿,剑气掀倒前方一片竹林,旋即突兀地停下来。
季朝云单膝落地,深吸一口气,脱力颤抖的手终于握不住剑柄,无力地掉落在地上。他额前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呼吸急促而微微发颤,脸颊显出过度透支后的薄红。
季朝云颤抖的手探入怀中,取出那枚荷包。
他用指腹抚摸着那荷包上精巧的凤纹,仍能想起那人是如何坐在屋前,一针一线将其绘制而成。
那双握惯了神兵,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双手,做起这种细致活时,依旧好看得令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你怎么连这都会?”
“活得长了,自然什么都能会点。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季朝云跪坐在地上,眼眶通红,小声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我好像做了件很糟糕的事,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将荷包贴近心口,仿佛只要那样,就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半晌,季朝云轻轻道:“可我还是想见你。”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哪怕犯下这么荒唐的错,可他还是……想见他。
所以,他必须留下来。
不管还要耗费多少努力,还有多少困难,他都一定要留在这里,一定要通过登天之门。
自怨自艾是最无用的事情。
许久后,季朝云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重新睁开眼,深深吸气,手指已经不再颤抖了。
他收好荷包,捡起落在地上的配剑起身,目光触及四周被自己搅得一片狼藉的竹林,却是一怔。
他平时练剑的时候……也这样么?
另一头,凤祁坐立难安地等在庭院中,眼神止不住往门外打量,神情焦急不已。
从季朝云离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时辰,可那人还是没回来。凤祁有心去寻人,但以季朝云如今的情形,他出现在那人面前反倒会适得其反。
凤祁焦躁地在庭院里转来转去,心里一遍遍浮现起季朝云苍白的脸色。
他昨天刚灵力失控,又被热潮期折腾了一夜,今日奔波一整天还跑去练剑,他那身体怎么受得住?
他把自己当铁打的吗?
凤祁越想越是放心不下,终于耐不住性子,起身朝院门外走去。
刚拉开院门走出去,远远却见季朝云缓步朝庭院的方向走来,神色看上去有些古怪。二人的目光猝不及防相撞,凤祁心虚地移开目光:“那什么……我不是要去找你,我就开门透透气!”
“?”
在院子里……开门透气?
“……”凤祁说这话完全没过脑子,说完才发现自己犯蠢。他脸上有些挂不住,若无其事缩回门内。
片刻后,季朝云推开虚掩的门扉走进来。
凤祁小心瞧着对方的神色。
那张脸上因为练剑留下的薄红尚未消散,发间沾了些湿意,漆黑的眸子洗过一般,清透漂亮。神情虽然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但眼中似乎已经没有先前那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心事,反倒看上去有一丝犹疑与心虚。
……心虚?
凤祁心下没来由一沉,战战兢兢问:“你怎么了?”
季朝云没敢看他,小声道:“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这院子外面的竹林是你亲手,一株一株移植而来,是极其珍稀的仙竹。”
“……对啊。”
季朝云道:“你是不是也说过,这林中的每一棵青竹都价值连城,要上百枚上品灵石才能买到一棵,且有价无市。”
“…………没错。”
季朝云抿了抿唇,小小声道:“那如果,我弄坏了你的仙竹……”
季朝云带着凤祁出了门。
凤祁事先听他这么问时心中已经有数,那仙竹寻来的确不易,从幼苗到培育成如今的竹林,更是不知耗费了他多少灵力灌养,要说毫不在意那是假的。
要换了别人,凤祁估计能与他拼命。
可谁让这人是季朝云呢。
凤祁叹了口气,强忍着心疼道:“没关系,别放在心上,一两棵竹子我还是——”
他劝说着抬起头,话音戛然而止。
原本郁郁葱葱的青竹林,如今以某个区域为圆心,方圆数丈内,尽成了一片荒芜。近百棵青竹,自半腰截断,被剑光划得七零八落,死得不能再死,显然已经救不回来了。
“………………”
季朝云心虚地低着头,声音细弱蚊蝇:“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我平时也在这里练剑,从没有出现过这种事。可今日心神不定,等发现的时候已经……”
凤祁没有回答,季朝云偷偷瞥了他一眼,十分没有底气道:“……我赔你吧。”
“没……没关系。”凤祁从齿缝中艰难挤出几个字。
“……真的?”
“嗯,真的。”凤祁压着突突跳动的眉角,竭力让自己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都是些身外之物,毁了就毁了,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你之前说……”
“没有,那是骗你的。”凤祁果断插话,义正言辞道,“只是一片竹林而已,贵是贵了点,也没那么宝贝。回头我找人来收拾一下,再移植些过来就好。只要你……只要你别难过。”
季朝云一愣,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摇摇头:“已经没事了。”
凤祁悬着的心终于放了回去,他轻叹一声,道:“没事就好,我们——”
“别再提了吧。”季朝云轻轻打断他,“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都不要再提了。”
“……好。”
夜色已深,二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在竹林中。
凤祁抬眼看着季朝云的背影,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虽说毁了片竹林,但万幸把人给哄好了。
只要他能开心,莫说是一片竹林,就是让他把浑身的羽毛都拔给他,他也愿意。
虽然在季朝云心里,可能依旧比不过某个混账留给他一根羽毛。
……混账凤霄。
凤二殿下只觉得这世间恐怕没有比自己更憋屈又苦闷的人,在心中暗自发誓,若有朝一日能见到那混账,定要好生揍他一顿出气。
血亲前辈算什么,就是亲爹他也揍。
凤祁想了一路,稍稍觉得舒心了些。二人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得林中传来一声鸟鸣。
二人同时回身看去,一只灵鹊从远处飞来。
凤祁与季朝云对视一眼,抬起手,让灵鹊落到了他的指尖。
灵鹊纤细的脚踝上,绑了一枚储灵戒。
“是阿桃。”凤祁简单解释一句,取下储灵戒,顺手摸了摸灵鹊的羽毛,对它说,“多谢,你回去吧。”
灵鹊恍然未闻,亲昵地在他指尖蹭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试图往他怀里钻,就是不肯走。
凤祁警告地瞪它一眼。
灵鹊的动作停下,它委委屈屈地低鸣一声,转身飞走了。
凤祁拍去身上被灵鹊蹭上的羽毛,道:“我早让阿桃不要派这些小鸟来送信,一只比一只缠人。”
季朝云道:“凤乃百鸟之王,它们喜欢你很正常。”
“我又不稀罕它们喜欢,我只想要……”
凤祁扫了季朝云一眼,没说下去。可后者的注意力只在他手中的储灵戒上,根本没注意他的欲言又止。
二人快步回了庭院,将储灵戒打开,取出阿桃放入其中的一瓶灵药与一个酒壶。
与此同时,还有一封密信。
凤祁展开信纸,快速扫了一遍,眼神陡然沉下来。
季朝云心中不安地一跳,问:“阿桃姑娘查出来了?”
凤祁点点头,神色阴沉:“阿桃说,从灵渊海的这瓶伤药中,查出了少许血莲芝的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