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贵夫人无论是来与我说还是去殷沽那儿,再或是秦平,我们自然都不会过分阻拦。
贵夫人对将军的这份心真是令人倾羡。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丝毫未提吴振宇等着他说的那些要求,
自顾自在那儿羡慕了一通,还唉声叹气的诉说自己命苦从未有幸得人照顾。
只能做个苦力去照顾人,今日竟还被心上人吐了一手的药。凄凄凉凉,情真意切,只差流泪。
吴振宇一时也不知道这裕成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继续保持默然不语。等他这凄风苦雨的诉苦完,去楼上取茶叶的狱卒也回来了。
即使给了银子,但狱卒也不应离开太久时间,否则容易生变。
翠绿的叶子经热水泡开,在白瓷杯中跳跃浮沉,明亮清澈的汤色随即晕染开来,芳香由着热气散发至整间审讯房。
茶香飘渺沁人心脾,将这里面的血味冲淡了不少。
顿时房间里的两人都觉得胸腔里的积郁感被这扑鼻而来的幽香挤至角落,整个人都随着清心明目起来。
“这可是信阳毛尖?”吴振宇对茶道颇有研究,他甚至闻到这味时就已经辨别出这是产于潢川的白露茶类。
白露茶既不像春茶那样鲜嫩,不经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而是有一种独特甘醇的清香味,方啜含苦,待咽则甘。正所谓飘若对倾城,醉比沐天香。
“嗯,将军好眼力。这是今年刚送上来的秋茶,特地取了些放至廷尉府,竟被秦平拿来当解腻的消食汤,整个廷尉府竟无一人能识货。
我自己也喝不了如此多,等开春之后这一批就成了陈茶,好不可惜。偶然间听闻将军喜好喝茶,就不如取来一些给将军。”
他说到秦平时突然又想到今晨的冰芷草,着实心疼到脸都抽搐了一下,在对方看来他的确是爱茶之人在为此惋惜。
“嗯,王爷有心了。”吴振宇平日里最爱毛尖与龙井。不过现已近冬,即便是再好的雨前龙井也因为过了时期,并不如毛尖的白露茶来的甘醇至极。
观察了他们这么久,这点投其所好林怀易自然不会不懂。不过就算是两人对坐饮茶时,林怀易也没有多说什么。
喝完一杯也就招来狱卒护送吴振宇离开了。
就像是真的只是向他说的来拜访一趟,若不是在这人鬼皆绕道的地牢的话。
他随即起身上楼,秦平两人殷切的看着他。
林怀易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肯说,还是死咬之前的供词。”
两人重新失望的坐下。
“劳烦殷大人跟内务司说一声,从今日起给吴将军送茶。”
殷沽看着林怀易手里提着的毛尖,满脸难以置信“这可是御赐的奖赏,王爷这可是要拿去给一个阶下囚么?”
林怀易自然是没有跟吴振宇说实话。
这被说成无人问津的毛尖在廷尉府实则是个根正苗红的香饽饽。殷大人庶民出身,自小熟读诗书却始终怀才不遇,被老爹拿着棍棒赶着放了多年的牛,种了多年的稻。
后因写得一手好字才在本家县衙里谋了一官半职。但因其为人清高,不愿与官场污秽同流合污,受人排挤,只能做些文书工作。所以依旧穷的家徒四壁连老婆的娶不起。
嫁农夫有散粮吃,嫁牧民有牛羊吃,嫁这酸溜溜的文人做什么,喝墨水吗?
后来县令买官求爵的败露,自然他在此事也是出了大力,跟县令拴在同条绳上的蚂蚱被一条龙的打落,殷沽的确捡了个大便宜被提上了位至县丞来辅佐后来的县令。
再后来经人推荐慢慢上调直至今日作为廷尉府主管。
辗转多年,所幸天随人愿。
跟门神一样财大气粗的秦平不同,他向来节省惯了,收到茶也舍不得多喝,就每每早晨轮班时取出一点点泡着喝,还整整能泡一上午,直至淡至无味才不舍的跟瓷杯里的几根茶叶依依作别。
他每当看到秦平一抓一大把,还将喝不完的茶水拿来漱口的秦平就痛心疾首长吁短叹。
林怀易哈哈大笑“自是不会对他有如此优待,找内务司去街市里买点二文一两的几年陈茶给他喝就行。”
殷沽:……
街角那些陈茶,就算是他这样穷苦出身的贫民都喝不下去,甚至真的拿来漱口都觉得涩味难忍。
更何况是养尊处优的吴振宇。
怕是喝一口就得全喷光。
裕成王心黑手毒,做事无道义可言。
先给投其所好的给了吴振宇甜头,转眼就泼他满脸冷水。
从这日起,地牢第一层每日正午都有热茶与凉茶供应,像是朝廷忽然发觉这些狱房里关着的也是人似的,给了点正常待遇。
可茶刚一入口吴振宇就被这酸涩味冲的泪流满面几乎去撞墙。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杯里难以下咽的茶对面牢房里的人又是如何面不改色的喝下去的,难道真的是这多年的锦衣玉食把他养的连平民百姓的生活都过不了吗?
但他不知道他的狱友们喝的是街市里十文一两的普通茶叶,虽味道并没有多好,但足以比过他杯里给他专供的二文一两的陈茶渣滓。
这日子可真是难过。
“不知那裕成王说的下月夫人来探望,能不能让她带些府里的好茶进来……大不了多给些好处和银子吧……”
吴振宇望着门外摇曳的灯火,心里不免想到林怀易跟他说的话。
长寿面都能带,一些干货也不要紧吧……
不过刚刚那毛尖的味道可真是好,也不知能不能找王爷买点过来……
人有六欲,唯食欲最难捱。
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吴振宇来说这杯中茶不如不喝。
可这狱卒懒政,午间送至的茶水直到晚膳结束时才将其一并带走,熏得吴振宇一整天头昏脑胀,苦不堪言。
可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都有皇恩浩荡的茶水喝,喝的牢里犯人喜笑颜开,竹筒倒豆子般的抖出了不少东西。
这计划之外的意外之喜使得廷尉府还得了不少赏赐。
真是感谢前任廷尉克扣犯人口粮,食物不是馊的就是臭的,从不把他们当人看。
暴/政之后稍微优待就足以让人感恩戴德。
殷大人也终于不用数着茶叶来泡了。每天高兴的像是返老还童一般充满活力,干活都更有劲了。
第二月吴振宇生辰那天,林怀易并未食言。
吴家夫人果真打扮成刚来报道的狱卒,随着人进去给她家老爷送了碗长寿面。
当白发已生的夫人摘下面罩后,吴振宇油盐不进的硬骨头竟也不禁在浊眼里泛出些泪光来。
“隽娘……”一声轻呼之后,让两人执手相望,无语凝噎。
结发三十载,夫妻同舟共济相濡以沫,一起由边塞被召回京中,一起守着徒有虚名的游击将军府,一起将三个儿子抚养成人。
虽说过于溺爱不重管教,使得吴纳孜犯下大错还不顾王法的去替他善后与隐瞒。他们确有过错,如今也正领受着恶果。
可即使天底下最凶残之徒心里也总有一间陋屋足以避雨。
两人从未离开过对方如此长的时间。
吴家夫人只是知晓吴纳孜还在时他们所做下的恶事,但并不知后来几乎血洗了整个大魏的事情源头竟是因为她这枕边人魔怔了的复仇心。
再见时一人手戴镣铐沦为阶下囚徒,一人惊闻真相痛心疾首。
可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曾经死于吴振宇之手的那些人不少连尸体都无法辨认,甚至连全躯都拼不完整。
想为他们立个碑都没有头绪,既不知生辰又不知殁日。
只得重新埋于城郊荒山,简单立了个木碑。
上刻“佚名”仓促了结一生。
这世间本就没有真正的恶人,同样也不会有纯粹地好人。
每个人都像是戏台上的生旦净丑,画着各自迥异的脸谱,歇斯底里地演着自己的人生戏。
与他人无关。
却又偏偏卷入这摩肩接踵的纷杂乱世,被狞笑着吞没。
☆、第 41 章
“老爷,先将面吃了吧。”狱卒早就受了通融些许的指示,破天荒的让吴家夫人到隔间之中里来。
吴振宇手带镣铐不便执筷,吴家夫人就端起碗喂他。
这三十余载的夫妻情分确实令人动容。
拐角处的林怀易身影隐没在阴暗之中,长眉冷目,黑袍裹身,像是无常使者般悄无声息地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等吴振宇吃完素面,吴家夫人掏出手绢替他拭去面上污垢,将早就散乱无章的头发重新用发髻束起,将他许久未洗已经发黄发黑的囚服脱下,换了一套进廷尉府时裕成王递过来的新囚服给外子穿上,再将他被蚊虫咬出的伤口拿药敷上,直到这时吴振宇才勉强看着有些精神起来。
在这黑牢里如此久,就算是最有活力的壮年人都会萎靡成一滩烂泥,吴家夫人看着自己曾锦衣玉袍的丈夫如今沦落至如此地步,不禁悲从中来,豆大的泪滴再也藏不住,随着脸颊簌簌而下,流成了弯弯曲曲的沟壑。
吴振宇吃力地抬起千钧重的手替夫人擦去眼泪,心也跟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