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想意在拉拢的,也有暗中挑拨的;有保障安危的,自然也有伺机报复的。
吴家就是最后一种。与姑师,是世仇。
吴家自祖辈起就是边疆武将,与周边各个宵小之国打了无数场战役。吴家往上数个几代也的确是出过不少人才,在蛮子无所不用其极的犯乱边境线时还能镇压的住异动。只是没有一个君王能看着武将势名与声望逐渐坐大还吃得下饭。
与当今皇帝将林将军等人推向西域去送死的做法不同,始帝直接找人分了吴家祖父的兵权,以照看的名义将其子孙尽数叫回了京城。作为补偿,给了吴纳孜父亲一个看似光鲜的官职,游击将军。
这一做法无疑是拴了根线在边疆那只老鹰的脚上,使他脱不掉,飞不远。
自打收到圣命之后吴家祖父心境就大不如从前,打战打狠了怕京中起疑,可作为武将世家的那股血性都让他做不到敷衍行事。
就这么进退两难间,匈奴联合当时未与大魏交好地姑师与乌孙集结十万兵马意欲踏平中原,吴家祖父与当时还留在边疆的所有吴家将士尽数死在姑师先锋的尖矛之下,消息传入京中,朝廷一片哗然。
当时吴纳孜他们还小,并不知道他祖父其实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只知道祖父死于姑师人之手,所以就是一头热血的去仇视姑师。
更何况他自小就已经被带回京中好生养着,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里怕化了,并没有吹过多久边塞的风,喝过那里掺沙的酒,更没接触过战争刀刀见血的残酷与尸山尸海的悲凉。
这么锦衣玉食的长成了个油面粉头的软骨头,早就把武将世家的血性丢的影子都找不到了。整天流连烟花柳巷寻欢作乐,现在要是让他带兵去打仗,保准他是第一个带头跑路的。
因此他也受了不少父亲的苛责和哥哥们的嘲讽。
虽说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有些窝囊,文比不过文官世家的那些子弟,武又比不过那些武将之子,上次在街上竟然还被左将军之女当众教训了一番,我不过就是看上了牡丹楼里那刚来的艺伎想带走吗?那凶婆娘替这些青楼里的人出什么风头?
不过就是靠着…靠着武功比我强,一点面子都不给,还把我那佩剑抢走了说什么下不为例,呸!
想到这些就有气,真想找人好生打一顿。他恨得牙痒痒。
今天终于能出气了。
我果真天选之子,想什么上天就给我什么。
他看着脸色发白的林絮冷笑一声:哼这不就是那个姑师国三王子吗,怎么,原来,这个我朝的手下败将的儿子都是这么没用,连路都走不动?
难怪要把人送来寻庇佑,不然怕是哪天就死在野狼之口了吧。”
说罢遂自大笑,压了半天的郁气像是消散了。
林怀易颇为震惊。就算吴纳孜这几年是攀上了二皇子这颗大树,但又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能够直接跟姑师质子叫板的,况且他这个裕成王都还在这里杵着,他这脑子里装的是豆浆吗?
他看了看怀里的林絮,发现他的面色像是越发不好了,就无心与这傻子多讲话,抬了抬眼说了句:“好狗不挡道。”
这可真是踩到了这只势头正如日中天的好狗的尾巴,他本来打心里就看不太上这个没爹没娘没靠山的裕成王,传言中王爷之位都还是皇上看他可怜给的,给他认了个爹结果人接完圣旨就跑去当了个和尚,此人哪来的底气跟他叫板?
头脑一热开口酸道:“这不是裕成王吗,怎么,听说将军府都快成鬼屋了,你不去打扫蜘蛛网,倒是出来管闲事了?”
一个男人的嘴居然能这么碎?
林怀易有些不耐烦,回复道:“那自然比不上有人把整个青楼搬回家来的热闹,看吴小将军脚步虚浮眼圈乌青,那些个小妾应是个个国色天香吧。
我府里还有些药材,不如今日找人给游击将军府里送去。”
吴家公子因为好色被公孙将军家女儿当街暴打一事到现在还是街头巷尾人津津乐道的趣事。
某只狐狸师从天下第一嘴炮王,打嘴仗还从来没输过。
“你……”
“够了,宫廷重地,是让你们来吵闹的吗?”两人循声而寻看到身着石清朝褂的人向他们走来。
四皇子墨云济。
墨云济此人,性格温和,用谦谦君子来形容最不为过,行事知进退守谦节,喜读书,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股温润书生气,只是看着的确比其他善武功的皇子文弱不少。
大概也知道自己缺点太过明显,所以这么多年来也只是兢兢业业地替皇上处理政务,无半点僭越的举动与心思。
虽说不是适合立太子的人选,但皇上在政务上还是很信赖他。
这时他应是刚在御书房讨论完政事,收到徐太傅晕倒的消息过来看看情况的,结果就碰上了掐架现场。
“啊易,你年纪也不小了,父皇让你上朝听政你不肯,怎么就还跑来这里捣乱。”这皮孩子跟这吴家扶不起的阿斗吵什么架。
这时他也看清了林怀易怀里的人,墨云济微微蹙了蹙眉。
“这可是那位姑师国质子?我倒是有听说这位的身体不好,没想到如此虚弱。”
若是姑师王子在京中得病,这就算是他们这些东道主的照顾不周了。
“回头我让人送些鹿茸人参到他府里,你先带他回去吧。记得有空去给徐太傅赔个罪,你也不小了,得懂点礼数。”墨云济说道。
“是我无礼了,徐太傅那里我择日就上门赔罪。先谢过四皇子。”林怀易无心逗留,也顾不上像平时那样巧舌如簧的回嘴就走了。
吴纳孜暗自有些惊慌,看四皇子对裕成王的态度偏为熟络,虽说是在教训他,却像是一个真正的大哥。对这裕成王说的话就像是轻飘飘的抚了他一把,看着比他平时本就温和的做派还柔了三分。
墨云济目光一直随着林怀易出了门才移了回来,像是才看到吴纳孜似的,照旧文质彬彬地问了一句:“吴家公子不走吗,是想多晒会儿太阳?”
他就算再没心眼也听出了这是□□裸的逐客令,夹起尾巴一溜烟的跑了。
等打发走两人,四皇子脸上的清朗就消散了,只剩下了无尽的担忧之色。
吴家应是受了二皇兄的示意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挑衅姑师,皇兄这求功的心也太急切了。如今国库几何,兵力几何他又知道多少,就这么每天嚷着打战,吵得人头疼…
不过啊易又是什么时候认识姑师国小王子的?这从来不抛头露面的人第一次来学堂就闹事,实在是不让人省心。
墨云济向来以心细见长,自是思虑也多,总感觉哪里隐隐约约的有些不对,但又被琐事所缠无心细想,快步往经纬堂走去。
……
质子府
林怀易轻柔的将林絮放在床上,拭去他鬓角的冷汗,伸手探了探额头,倒是没发热。帮他将被子掖好,回头吩咐后面急得直跳脚的老管家说:“刘叔,将军府里有一些药材和鹿胶,尽管去拿,就说是我让的,再让人将我书房那件虎皮毯也带过来。”
“哎,老奴这就去。”刘叔赶忙应着。怕小主人受凉点了盆碳,将门带上就小跑走了。
脚步声渐远,逐渐温暖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如今的林絮因为年少,身体未完全长开,骨骼略显单薄,脸上也带着些许青涩,嘴唇习惯性的抿成一条线透露着主人骨子里的倔强。
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微微颤动的睫毛,眼底的那颗泪痣……一切都熟悉到令他心悸。
十几年前他与林易清在一块时,还只是个闻着味就能跟人走的半成灵物,随天命而生,傍四时而长,朝饮晨露夕狩猎,过的懵懵懂懂。
只因为觉着那人不仅好看味道还香,怀抱又宽又暖,把他小小一只抱在怀中,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
林怀易的手跟着自己的视线虚画着林絮的轮廓,离他的脸近得似乎能感觉得到脸上细细的绒毛。
他的鼻梁,他的嘴唇……
看到这里,林怀易就移不开视线了,手指停留在林絮微粉的嘴唇上,像是着了魔一般,轻轻地,轻轻地,点了一下。
意识正值混乱的林絮感觉到似乎有什么碰了他一下,微凉,像极了母后做的桂花糕,晶亮透明,冰冰凉凉,清甜可口。潜意识里他已然将嘴唇上的那跟手指当做了怀念已久的桂花糕,不禁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抿了一口。
随着这一抿林怀易感觉绷紧在心里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原本撑在林絮身侧的左手骤然抓紧了床沿,指甲骤然变长,死死钉进了床板里。
眼睛里血色漫延,右手抚着林絮的脖颈,低头吻住了那朝思暮想的人……
十几年的苦闷与悔恨聚成了眼泪滴落在底下林絮的睡颜之上。
不可表露的滔天恨意,不能手刃仇人的无能为力,天谴旧伤复发时恨不得咬死自己的痛不欲生,在这一刻突然全部崩塌成了碎片,稀稀落落地撒了一地。
曾经在这人身上尝过世上最醉人的甘甜,也曾为其受过三界最严酷的惩罚,是他手把手教我写字,教我做人的道理,却也是他让我尝到了世上最悲的苦,最刺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