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成长所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
没有人愿意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换来成长,可每当他想要回头的时候,身后总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他身不由己地不断向前。
他高高地举起那把家传宝剑,“当年是我刺瞎了你的眼睛,所以我始终觉得,这件事就像是宿命一般,到最后,还是要由我来完成。”
锋利的剑刃刺透蜘蛛精的头部。
蜘蛛精不再动弹了。
魍魉之匣落在地上,被小女孩收起,她们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纪燃面无表情地拔出了那把剑,将剑刃擦拭干净,又递还给了梁星野。
“这把剑,既然我当初送给你了,那它便永远属于你。谢谢你,将它保存地这么好。”他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断成两截的钝剑,“你的那把钝剑已经不能用了,从今往后你便用这把剑吧,只有你才配得上它。”
机杼楼的事情得以了结,魍魉之匣又重新回到了守护着它的人手中。
小女孩抱着匣子,看着远处的佛牙依旧怔在那里。
她静静地看了一眼场上所有的人,只有两个人直到现在依旧没能逃离自己的心魔。
一个是书生,他依旧在地上不断翻滚着,在他的眼睛里,无数魍魉化成的女人正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不要过来!不要碰我!”
一看到那些女人,他就想起了自己的背,想到自己曾经被寡嫂一簪又一簪刺入的痛苦。他惧怕女人,更惧怕女人们发上的簪子,每当他看到那些,都恍若看到了洪水猛兽,这是他永远也逃不开的心魔。
至于佛牙……
小女孩透彻地看清了他的心魔,没有人能解得开,只能依靠他们自己。
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合上匣子。
刹那间,那些弥漫在佛牙与书生周围的黑色雾气,全都回到了匣子中。一直怔住的佛牙这才清醒过来,有些迷茫地望着四周。
魍魉之匣被合上了,不代表他的心魔就这么消除了。
该在的始终都在。
至于书生……当那些幻象消失后,他依旧疯疯癫癫地在地上爬着,一边爬,一边大叫,“别过来,别碰我……别碰我……”
“他疯了。”纪燃走到佛牙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拾东西吧,我们也该离开了。”
佛牙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连动作都是迟钝的。
“可你与他们始终不是一路人,他们会一起登仙,而你,终究是要入地狱……”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佛牙的脑海中回荡着。
他有些伤感地对着纪燃与梁星野摇了摇头,“不了,我不与你们一起走了,有些事情,我想自己一个人解决。”
他看了眼纪燃与梁星野,“就到这里吧。”
纪燃看着他的样子很不对劲,有些担心他。
“佛牙,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我与星野兄一定会帮……”
佛牙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珠串攥紧了一些,“我没什么难处,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将双手合十,对着他们弯下腰来行了一礼,“阿弥陀佛。”
……
……
机杼楼沐浴在熊熊烈焰中,几乎染红了半个天空。
所有岭南人都朝着火光的方向围了过来,唯独他们几人,始终向着一个方向离开。
行至于远处,纪燃站在山丘上回头张望,那座楼火势不减,终将被焚为灰烬。
“就是这里了。”纪燃将手中的小坛子放下,开始挖坑立坟。
“我爹喜欢站在高处看景,我所有对岭南的热爱,都源自于我爹的传承。我爹很喜欢岭南的山山水水,这个位置能看清岭南的一切,我要将他葬在这里。”
纪燃跪在了坟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如果可以,他还想做当初那个脆弱的纪燃,在外面受了苦便直往家逃。
可是现在他没有家了,很多时候,成长是没有选择的。所有原本理所应当拥有的东西,只有在失去了,才会觉得难能可贵。没有了家,他以后便只能学着坚强,曾经的天之骄子,逐渐被时光磨砺着,褪去锋芒,沉稳而善良地活着。
“说实话,我现在有些担心佛牙,也不知道他忽然怎么了。”纪燃坐在屋顶上喝了一壶酒,今晚,是与他们在岭南的最后一夜。“你说他一个人会去哪儿?路上也没个伴儿,天禧寺?看他离开的方向,想来想去,他应该是要回天禧寺了吧……可我们去缀星岛,终究也要路过天禧寺,纪燃顺路,他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与此同时。
不远处,佛牙正一个人行走在山路上。
道路两旁草丛窸窣,佛牙站在一轮满月下,停下脚步。
“出来吧,跟了我一路,你不觉得累吗?”
草丛窸窣作响,不一会儿,走出一人。
那人的脚踝断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有好几次差点跟不上他。
佛牙没有转身,也没有看他,只是兀自问了一句话,“傅白,所有人都走了,你看我现在,两手空空,你跟了我一路,图什么?”
第105章 分道扬镳
傅白从石原起,便偷偷跟了佛牙一路。他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死人。
他的一只脚踝还歪着,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丝毫没有了当初精明生意人的模样,现在的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小狗,伤痕累累,与佛牙一样,不知何去何从。
傅白看到佛牙坐了下来,自己便在离他稍远的距离站着,不敢靠的太近。
“除了跟着你,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了。”他的表情有些迷茫,“我活着的时候,是个生意人,总能知道自己要什么,想做什么,可自从死了之后,我便越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好像忽然失去了所有目标。”
傅白靠着一棵树,挪动了一下脚踝,“后来我便一直盲目地跟着你,我远远地看着你与他们说笑……”傅白说着说着,默了一会儿,又抬头问佛牙,“我不明白,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为什么你要忽然离开?”
佛牙将包袱打开,在锦缎上抽了几根坚韧的丝线出来,对着傅白招了招手,“你过来。”
傅白一瘸一拐地靠过去,佛牙坐着,他站着,这样的高度落差让他觉得有些不安。
佛牙看了一眼他的脚踝,伤势挺重的。
毕竟活死人和活人不同,毕竟活人知道疼痛,而他呢,即便受伤了,也不痛,于是赶路的时候脚踝的状况越发恶化了。
佛牙将那些绽开的皮肉一点点缝合上去,以前养血尸的时候干惯了这种事,那些血尸缺胳膊少腿的,都是他缝上去的,他的针线功夫还不错,他一边缝,一边回答他的问题。
“我离开,是因为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是不同的。”
傅白就更疑惑了,他看了眼佛牙光秃秃的脑门,“哪里不同?接下来不都是要前往大漠?”
佛牙笑了笑,缝合完毕,便咬断了线,“傅白,你以前……挺精明的一个生意人,怎么自打变成活死人之后,脑子也没以前好使了?”
他靠在一块石头上,闭上眼睛。
“蜘蛛精虽然作恶很多,但是它说的话很中听。这个世界上,分为三种人,第一种,也是最常见的一种,市井里的平凡人,他们的一生大多很平顺,偶尔会与邻里街坊起些口角,回到家,关上门,便又是其乐融融的一片。第二种,是登仙之人,这种人生来有幸运,也有坎坷,但无论中间发生了什么,到最后,他们总是能参破一切,得道成仙。”
佛牙叹了口气,“这最后一种人,便是……”指了指傅白,又指了指自己,“你,我,这种人。坏事多了,便逃不了入地狱的命运。谁说老天无眼?咱们做的坏事,那都是一桩桩,一件件记下来的。”
傅白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脚踝上已经被缝合好的伤口,“那既然你说我们是一路人,以后……我还能继续跟着你么?”
佛牙哈哈一笑,“跟吧,跟吧,别偷偷摸摸地跟着了,下地狱的路上有人跟我说说话也挺好的。”
傅白那毫无动静的胸腔,竟然翻起一股暖意。他在佛牙身边找了个位置,蜷缩下来,他的面目肮脏,还是没有先前生意人的风光模样,但是此刻的他,是满足的。
……
……
纪燃买了条乌篷船,沿着落川一路而下,天是青灰色的,只有落日的边缘有少许暖黄。
星野兄在撑船,纪燃坐在船头看景,已经喝下了两坛美酒。
借着微醺的醉意,纪燃与他闲聊。
“星野兄,你记不记得你的人生里,有哪一瞬间,让你觉得自己……变得不一样了?”饮下一口美酒,“我先说吧,从前的我向来只顾着玩乐享福,即便是修了仙,也是如此。直到我重新回到岭南,听闻了纪老爹的死讯,我忽然觉得,我以前的人生是如此地荒唐不堪……那一瞬间,我忽然非常理解我爹那时候看我时,恨铁不成钢的心境。你呢?星野兄,你的人生里,有这样忽然成长的瞬间吗?”
梁星野干脆坐在了纪燃的身边,任由那小船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