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一直托人寄信给庵主,妄图得到谅解,从未得到回音。
“那大娘又是如何到姜城走了这一遭的呢?”
肖涟转身看向林娘。
林娘听了这话,抬眼看他,只见炭盆的光照在肖涟脸上,让他的眼睛越发像记忆中的那个孩子的。
她怔怔地抬手摸向肖涟的脸,肖涟闪躲了一下。
这炭盆好碍事啊。
林娘觉得自己离他有些远,就想用手撑着,挪得离肖涟更近一些,想看得更清楚。
“小心!”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她差点按到火盆里的手,她听到船夫小哥儿又说了一遍:“小心。虽然你孩子不在了,你也应该好好照顾自己,不然他会担心的。”
话中满是关心,可林娘却被这话泼了一盆冷水。
是啊,自己的孩子已经被自己亲手推到了江中,自己刚刚又在想什么呢?
林娘苦笑一声,低下头去,沙哑着声音道:“我来姜城,是因为江胥的一封信。”
第56章
“信中说,他被逼娶了个妒妇。
那妒妇发现我的信,说如果江胥不与我诀别,便要派人杀死我们母子二人。
当年他与我诀别,实乃被逼无奈。
他说,十六年来,他身为忠宁侯府赘婿,没有半点颜面和自由。连着那个骄纵的孩子他也不喜欢。
他无时无刻不思念我们母子二人,却生怕一旦联系,会给我们招致灾祸。
眼下妒妇所生的儿子坠马而死,那妒妇也随之而去,他终于可以把我们母子接去团聚。
可十六年不见,他失去我的音讯,只得多方探查。
他哀求庵主辗转知道我住址,还打探得知有同样胎记的孩子曾在白沙镇出现过。
他很激动,想立刻把我们接去。可人多口杂,他身为赘婿,没法那么自由地出入侯府。
而且他还想到一个绝妙的方法,既可补偿我们母子,又可报复导致我们一家离散的侯府。
只要我谎称是他夫人的婢女,证实我的孩子是所谓双生子中的另一个,我的孩子就可以顺理成章继承侯府爵位。
他也可为这十六年的缺席亏欠稍作弥补。
随信还附有大笔盘缠。”
“接到信后,我用那笔钱精挑细选一个戏子。人品越差越好,画工越像越好,演技越真越好。
我要让这个戏子假扮双重身份。
为免穿帮,我又带他去白沙镇熟悉了一下地形,沿路串好了口供。
谁知却差点滞留在白沙镇,直到我遇上了小哥儿你。”
林娘似笑非笑地看着肖涟,道:“而后的事,小哥儿你知道。”
但她却没管肖涟的反应,自顾自地又说开了。
“我将计就计来到了姜城,却还是低估了他的下三滥。
我和假江辰进入侯府后,江胥出尔反尔,并未如约行事,反而将我关押在柴房。
他以假江辰性命威胁我必须在腊八祭祖日那天,在宾客前承认偷双生子的罪行。这是威逼。
其后他又利诱我说,这是为我的孩子好,只要我这么做了,我的孩子从此在世人眼中就是真正的侯爷世子。
腊八后,他亦会找人代替我畏罪自杀,然后放我走。
他以为我还像当年那般好骗,以为拿捏住假江辰,就拿捏得住我。可这个假江辰不过是一个戏子,死活与我何干?
我也知道,这戏子巴不得我死,只要我一死,便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了。
但我什么都不说,我假意信江胥的话,老老实实待在柴房中,也不逃跑。
他为稳住我,自然得给我假意规划腊八那天的逃生路。
从看到地图上库房的那天起,我便伺机藏起那支火折子。
我冷眼看他巧言善辩,冷眼看侯府众人都被他恶奴偷子的故事洗脑。
我巴不得大家都信这说辞。这样,等我一把火烧掉库房,这两个贱人还是所谓父子,还得彼此折磨。
那戏子哪知道父慈子孝?侯府烧了库房,哪还有滔天的富贵?
戏子继承侯府后,会巴不得江胥死。
江胥若还想过富贵日子,就得巴着那个戏子。
你说这方法妙不妙?
他最爱钱权,就让他钱权尽失。
他污蔑我的孩子是野种,那就让他养一个真正的野种。
笑死我了……”
林娘说罢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都笑出了泪:“十六年了,我终于报完仇了。”
肖涟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这副模样,却无声流下泪。
“小哥儿你哭什么?”林娘打了个酒嗝,奇怪地看着肖涟,道:“我花了十六年,终于得偿所愿,为我和儿子报完仇。你见证了我报仇的过程,还听了这么多,难道不该为我高兴?”
她的脸越发红了,眼睛里也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显然是酒劲有些上来了。
肖涟忍不住问道:“大娘,如今你得偿所愿了,你真的高兴?”
林娘道:“我怎么不高兴?我当然高兴了。哈哈哈……”
肖涟没接话,静静地看着她笑。
林娘笑得无比夸张,可渐渐地,她的笑声越来越干,逐渐带上了哭腔。
“辰儿,娘给你报仇了,你高兴吗?”林娘站起身,往前走几步,对着透明壁外的世界大喊。
“你一定也很高兴吧?娘也很高兴。”
肖涟看着她满面通红,状若癫狂的模样,不禁嘴里发苦。
可知道你这么多年过得这样痛苦,辰儿一点也不高兴,娘。
“我这里好冷啊。你在外面的水里冷不冷?地府冷不冷?娘烧的衣服你有没有收到?对了,我今天吃了好多柿饼,特别甜,娘拿给你吃。”
林娘转头看向盘子,见盘子里空无一物,不禁怔了一下。
她甩甩脑袋,反应了一会儿后,才看向肖涟,求道:“小哥儿,还有柿饼吗?辰儿想吃。”
娘,还有柿饼吗?辰儿想吃。
乖,来年再有,再给辰儿做柿饼。
言犹在耳。肖涟痛苦地闭上双眼,道:“还有很多。大娘,前面危险,你往后面来点。我这就去拿柿饼。”
他揽着林娘的双肩,将她往后面拉了拉,让她站在炭盆旁取暖。
而后就端起地上的空盘子急匆匆地回舱房拿柿饼。
肖涟很快出来了。
他出来时,林娘还在那儿对着透明壁絮絮叨叨。
“看来我还得沏壶茶,给你解解酒。”
林娘看着装满柿饼的盘子,醉意朦胧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她抬头看肖涟,笑得很是开怀:“谢谢小哥儿的柿饼,辰儿最喜欢吃了。”
肖涟看着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狼狈地别过脸去,转身几乎是逃向舱房。
而在他身后,林娘那魔咒般的喃喃声却久未飘散:“辰儿你看到了吗?娘给你带了柿饼,你想吃的柿饼。”
第57章
肖涟没有喝茶的习惯,但画舫上却备有茶叶,那是白骄在白沙镇惯常喝的,来到姜城后,他爱上了吃各种小零食,倒是把茶叶束之高阁。
因此,肖涟为找到茶叶,倒花了不少时间去翻箱倒柜。
也正是这段时间,让肖涟被林娘那番话激起的沸腾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自己是不久于人世的肖涟,若与母亲相认,不过是让她再失去自己一次,那对母亲来说,该是何等的打击。
时间能抹平一切伤痛,母亲报了仇后,应该很快会释然。
况且二人已经阔别十六年,见面不相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以辰儿的身份面对母亲。
姑且就这样,他惟愿作为一个陌生人,再陪她最后一程。
找到茶叶后,肖涟捏了不少茶叶放进茶壶里,想冲一壶浓茶给林娘解酒。
他没什么茶技,但也知道茶叶冲好还得一段时间。
趁着这段时间,他找了笔墨和信纸,提笔开始给白骄写起信来。
好像虱子多了不怕痒似的,他又要厚颜请白骄醒来后,对母亲稍稍照顾一二,帮其躲避追兵了。
犹记阴差阳错的初遇,竹楼与画舫间的陪伴,一次次被他救下帮扶,还有那日怡香楼的求援与之后的……
自己与白骄之间怕是早已搅和成了一笔烂账,哪怕来世都没法理清了。
肖涟垂眸,继续提笔:……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有来生,结草衔环。
写完最后一个字,肖涟将笔放下,将墨迹吹干,将信折好装入信封,之后便将信封放在离白骄床不远的桌上。
白骄依旧昏睡着,不知何时醒来。
肖涟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唤了一声:“白骄。”
床上的人懒得搭理他,连一个眼神也不屑给他。
肖涟轻叹一声,起身便倒了一杯沏好的浓茶,而后走向甲板,预备端给林娘。
甲板上,林娘本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柿饼伸出避水球外,要给她口中的辰儿吃。
可整个人醉意上涌,脚步蹒跚,也忘了脚下被她洒下的酒液,竟一时不察,踩在上面,滑向了透明壁!
刚出房门,便见到这一幕,肖涟几乎魂飞天外,端着的杯子霎时离手。
他脱口而出:“娘!”还未等杯子落地,肖涟便整个人扑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