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洲之上,大多数时候仅仅是人和魔在对抗,至于渺瀚他们,向来是往海上去的。会飞的人到底多,而且海域辽阔,也不至于误伤无辜。在大洲卷个水都怕淹掉村庄伤及无辜百姓。这里会出现受伤的凤凰本来就是奇事,别提有龙了。
还是生鲜活猛的龙。
那一声龙啸,震得天地都在共鸣。白家几个人吓得肝胆俱裂,蓦然回首,却见云层中钻出一条巨龙出来,它周身泛着银白,不知是银甲,还是闪电。待见到他们手中滴血的落凤,正是怒不可遏,九天玄雷像雷瀑,轰然一声砸了下来——那几个人跑不及,有的被雷击中,跑得快的拖着凤凰尾巴还不肯放手,却忽然一声惨叫,竟然被那银龙张口一叼,硬生生给活吞了下去。
“妖,妖龙吃人啦!”
“救命啊!妖龙吃人啦!”
“妖怪啊!”
那银龙正要将地上的凤凰衔走,却忽然如蒙大敌,背上鳞甲立时倒竖,然而没来得及。妖不伤人是天道准则,伤了人的妖必遭天罚。天罚来得如此之快,即便银龙傲然于世亦来不及躲避分毫。方才的雷是它所控,现在的雷却是冲着它而来。银龙只来得及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地上的落凤,便觉万雷轰顶,连灵魂都要被劈成碎片。
即便这里不过是幻境,天雷落下也伤不到分毫。白子鹤却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他看到银龙痛苦地在天雷之中翻卷,鳞片剥落,皮肉焦黑,鲜血顺着它的四肢躯干滴落在地上,渗入土地之中,腾起黑色的烟雾——而那只凤凰,却在混乱中,忽然不知所踪。
白子鹤还想再看下去,却忽然觉得地动山摇,眼前晕眩难睁,再开眼,却是金光顶。余秋远的手从他肩上离开,手曾经按压过的地方,却有如千斤重,像烈火灼烧一般疼痛。
余秋远道:“你看明白了?”
白子鹤没说话。
余秋远也不介意。世人都认为蓬莱的仙人应当是救苦济世的好人,是善良的人,可是善良的人,却也不是要罔顾真相。倘若一味顾及白子鹤的心情,将这些事埋没下去,给他铸造一个虚假的现实,那才叫用心险恶。白子鹤本性良善,倘若在认识到万鹤山庄的本质后能及时收手,前景不失光明。否则,就是迷途不知返,药石无医了。
“虽有天罚,白家先祖却一意孤行,硬是将那凤鸟囚禁多年。战乱初停,所有人都在休养生息,他又将凤凰藏得极好,没有人知道他干了这件事。可是他虽然一心想驭凤,可凤凰是天生神鸟,非他区区世俗中人好染指。最终,凤凰不堪受辱,强行涅槃身亡,只留下了凤灵。”
白子鹤无言以对,却只道:“可是这些,你又如何能知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就算余秋远法力通天,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可穿时空,往过去,归未来吗?
余秋远看着他:“我给你看的,都是凤灵的记忆。”
而那个凤灵,在万鹤山庄的时候,就已经被余秋远吞下了腹。所以白子鹤今日看到的,余秋远已经看过了。白子鹤能感受到的痛楚,余秋远也早就在凤灵融入他身体的时候就感受过了。其中伤痛煎熬,所见场景,远甚白子鹤所知万倍。
白子鹤最终还是讷讷道:“道行不义,是他错了。”
他低下了头。
走出金光顶时,整个人都有些丧气。
白子鹤像个傀儡木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生在万鹤山庄,养在万鹤山庄。那是他的家,亦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的引以为豪的荣耀。不论余秋远如何说驭灵之术多么不可取,白子鹤是真心当那些鹤是朋友的。他也能感觉到,那些仙鹤对他很友好。
这些难道是假的吗?
他有一阶没一阶的走着,却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住。”
白子鹤踉跄了一下,一抬头,却是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倒是那人叫出了他的名字:“白少爷?”年轻人将他打量了一遍,复抬头去看来时路,“你是从金光顶下来的?余真人叫你去的?”他蹙着眉头,“云生先前没有说过你也在这里。”
云生——符云生。这人是郝连凤?
郝连凤打量着他:“白少庄主要往哪里去?”
白子鹤本不欲说,权衡着却道:“回万鹤山庄。”
“万鹤山庄?”郝连凤有些惊讶,“余真人没有告诉你,万鹤山庄的人皆被魔头杀了一干二净,家财散尽,就连庄里的鹤,都打包全送给了太华山剑门,眼下不过是大洲的一个笑柄。你要回万鹤山庄,去空宅子里睹物思人么?”
正这样说着,白子鹤却一把抓紧了他的袖子,目光之中透出狰狞出来。“你,你说什么?”他试图从郝连凤眼中找到说谎的证据,但并没有。白子鹤心里又惊又怒又乱,余秋远只说白式微死了,又叫他如果愿意可以回去继承家主之位,可是宅子都没了,他继承什么?为什么余秋远方才不说?他故意的?
郝连凤任袖子被白子鹤抓着,倒也没松开,只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余秋远是看着白子鹤走的,直到走的看不见。苏玄机从一侧绕了出来,走到余秋远身边,他也看到白子鹤略颓的身影,不解道:“从此以后,万鹤山庄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他为什么要难过?白式微不曾将他视为骨肉亲缘,他难道不知吗?”
余秋远负着手,道:“知道吧。”
怎么能傻到一无所知。
但或许,人还是会有侥幸心理,渴望着所谓的亲情。
其实余秋远还是发了善心的。有些事,并没有叫白子鹤知晓。凤凰涅槃后,留下了凤灵,和一枚沾了血泪的凤珠。凤灵被束缚在了法器里,凤珠却被藏了起来。
白家先人屡次担心妖龙作祟前来报复,但后来却听说妖龙死在了天罚下,还累及了全族。角龙一族皆被镇压,一时妖界元气大伤,加之因角龙的事与仙界生了嫌隙,别说位列仙班了,差点就要和魔一样同仙界开战。妖界心灰意冷退出了战争,战场上便只剩下仙魔与人。人们为了战胜魔界,开始掘地造灵,修为虽不如仙高,却硬是在大洲造出三处灵穴宝地。凭借源源不断的灵气汇聚逼退了魔界。
再后来的事,白家也没有关心,只是战事歇后许久,他才敢冒头出来走动。他埋藏掉了这段过往,开始养鹤。白家祖先养的第一只鹤,用足了精力元气,所以第一只鹤便修出了灵性,不但能开口说话,还擅识人心。
他是真的这么好心休身养性吗?
自然不是。
白家先祖念念不忘凤凰,他翻阅了大量古籍,倘若能修补残缺的凤灵,或许是能让凤凰重新现世的。可是这四界之中,有什么灵魂最适合补呢?
鸟禽相通,鹤亦为仙。
可是鹤灵有灵,不愿为之驱役,故吞凤珠,引颈横卧,意图以死劝他的主人一心向善回头是岸。然而——虽死无用。大道消弥,只有带着凤珠的灵魂,才能更容易找到那只归于大道后择机而生的凤灵。也许是一年,也许是百年,也许是千年。更或者一辈子都不可能。但只要鹤灵辗转反复地出生,就会在迷茫中寻寻觅觅,逐渐便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
教养它的人根本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这一个结局,唯一的希望。而灵鹤不过是个引路人。它一心阻止,最后却成了帮凶,何其可笑。余秋远想着白子鹤,叹了口气。
大洲。
万鹤山庄。
郝连凤站在剑上,负手而立,任白子鹤在宅中四处翻找,不要说人,连一根鸟毛都没有。家具落了不少灰尘,池中皆是落叶飞花,覆了厚厚一层,空宅已久——白子鹤手里一枚戒指落了下来。这枚戒指是他在这里唯一找到的东西,以前戴在白歧手上。现在沾了血。
郝连凤走上前道:“你看,我没有骗你。”
“他骗我。”
“什么?”郝连凤没听清。他还以为白子鹤会恨不得立马去杀到魔界找容庭芳报仇。
“他为什么要骗我。”白子鹤怔怔站着,他看向郝连凤,目光中满是痛心和不可置信,“他为什么要骗我?”什么回到万鹤山庄,什么抛掉过往重新开始,什么罪不及子孙,什么恩怨分明。都是笑话!
“说我白家对不起他,但他伤到一根头发了?死了一个白式微,还不够吗!”蓬莱仙尊,哈,蓬莱仙尊!好一个仙尊和魔尊,好得很!白式微哈哈大笑,旋及目光中满是怒火,“一个在明处骗我,一个在暗中下手。就因为替他同族报仇,竟要牵连白家其余几十口人!凤凰的命珍贵,人便不是人了吗!”
“……”郝连凤眯起眼,他放下了抱剑的手。“你方才——说什么?”
说什么?说论仇怨——愤怒之中,白子鹤猛然间想起来,当年死的可不止是一只凤凰。还有那条被天雷劈成焦碳的龙。龙?他看着郝连凤,忽然笑起来:“哦,对。”
“余秋远将我看管得如此紧,不许离金光顶三里远,又不让与人见面。为的就是不许我将这件事说出去。想必蓬莱的弟子们也不知道,你们的掌山真人,他到底是什么吧?”他嘴角带着笑,眼中却闪着冷漠,“但他怕什么?凤凰多么尊贵的身份,祥瑞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