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血缘皆虚妄,只有权贵才是真。他若早一日当了这家主,便也不必受这九鞭之苦。
白子鹤闭上眼睛,面上一片平静。祠堂的大门终将关上,只留下孤独的青年一个人。他发间的翅翎沾了血,是他自己的血。独身孤寂,化影如鹤归。
别人的死活,容庭芳通常不大关心。白日里痛快了一遭,他便枕着手,睡得十分安沉。
梦里他站在高高的崖顶,底下是无边的飓风,这里的天空飘着火星,空气中弥漫着焦烟味,除却容庭芳之外,再没有别人来。梦终归是梦,容庭芳冷眼站在崖边,看着过去的自己纵身一跃——身体发肤血肉都是天生天赐,并不是说剜就剜。既然铁了心要入魔,不付点代价怎么行。无尽崖底的风啊,像刀刮的一样,刮过他的鳞片,溅起条条痕痕血沫。
痛是痛的,但也没什么怨气。
容庭芳就算是死,大约也不会化成厉鬼凶龙。他自己的选择,就算脚下满是刀山荆棘,流两滴血走也就走了,从来不会边走边骂天道不公。天道若不公,他可以成为天。成天骂骂咧咧,像个怨妇,有用吗?幽潭里的那些个龙,骂到最后成为枯骨,最后的选择也不过是迫于天道交出自己的同族,以换取片刻安宁。
然后再怨身不由己。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身不由己。不过是事不当为。
看够了自己跳崖的英姿,容庭芳本欲转身离去,却因瞥到一抹颜色而停了下来。焰红色的,就像一团火。自空中落下,扑在崖边。
那是一个人。
他的头发又长又黑,被狂风吹打在脸上,遮住了脸。他的一身红衣逶丽在地,像焦黑土地上的血。手腕皓白,骨节有力。似乎本该是在琴阁中翻书弹琴的手,此刻却紧紧扒着那灰黑的土。不顾一身的污泞。
这会是个谁。
和他一样想不开,也要跳个崖以证自己入魔之心坚决?还是哪个同族终于发现自己于心不忍,要来和他认错请求原谅的——总不可能是来祭奠自己。而且也来晚了。容庭芳没心没肺地想,这会儿他早就摔在无尽崖底,半死不活,满眼心里只有无尽的痛楚。
这个梦倒是有趣。容庭芳转过身,也不急于离开了,甚至想过去瞧一瞧这是个什么傻人——忽然之间就是砰砰一阵敲门声,硬生生把那红衣人自他梦中扯远了。
容庭芳:“……”就差一点。他的鞭子呢?
三更半夜,正是美人在怀好梦正酣。
却总有人不识相。
庭院中忽然来了一个人,砰砰地拍着傅怀仁的房门。
傅怀仁被人吵醒,晏不晓已经起身打开了房门。
这人穿了一身万鹤山庄的衣服,身上的鸟毛再明显不过。见到晏不晓眼前一亮,道:“晏道长,傅老板说心系子鹤少爷的话还当真吗?”
莫名其妙的晏不晓:“?”他扭头看向傅怀仁,“好友,你心系谁?”
那人绕过晏不晓看进来,啊了一声:“傅老板,我是说,你说闻人公子与子鹤少爷互相仰慕,这句话还当真吗?”
差点想把人扔出去的傅怀仁:“……”所以呢,当真又怎样。
不怎么样。
也就是大半夜的,万鹤山庄门外停了辆马车,车里被塞了几个人。
没睡醒的傅怀仁,纠结于傅怀仁心系谁的晏不晓,一脸煞气的容庭芳,还有背上血迹斑斑已经晕过去的白子鹤。大胖鸡不是人,它不算,但它最精神。它负着翅膀,盯着忙忙碌碌准备抽马叫他们跑路的人。
“少爷就托你们照顾了。有事可以传信给我。”那人打点完毕,诚恳道,“哦,忘记说,小人叫白歧。”歧路的歧。
胖鸡:“……”
歧不歧路它不知道。
但是白家少爷和一个男人半夜跑了,好像是板上钉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秋秋:你看我,看见了吗,从头到脚,没一根绿毛!
楼主:那最开始被人误会的不是你干的吗?
秋秋:……
第42章 马甲不保
这几个人中, 傅怀仁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容庭芳是个冷心冷肺的,胖鸡没有手照顾不了人。所以就算有这么多人, 也没人照应一下那个被打得很惨的少爷。最后只能晏道长亲自动手。白子鹤被抬出来的时候, 身上血肉和衣裳沾到了一处。晏不晓伸手之前犹豫了一下, 他回头问道:“你们说, 长痛好, 还是短痛好?”
容庭芳袖着手:“当然是短痛。”
晏不晓赞同道:“我也觉得。”
然后唰地一下把白子鹤的衣裳撕了——
直接把白子鹤整地闷哼一声再也没了反应。
傅怀仁:“……轻点,用剪子剪。”
哪来的剪子。那个白歧只塞了个人, 叫好好照顾, 却根本没有提供任何东西啊。晏不晓视线在马车内转了半天,落到自己那柄剑上。不晓归人的剑,削铁如泥, 吹毫即断, 法门生产,品质保证。
在晏不晓准备牺牲一下自己的爱剑时, 看了很久的傅怀仁终于委婉地提醒他:“你如果用这把剑下手,他会死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晏道长有些不高兴。“那你来。”
傅怀仁道:“为什么要我来。”
晏不晓道:“你不是怕他死么?”
傅怀仁奇道:“你那么用心照顾他, 都不曾如此对待我。我巴不得他死。”
……等等啊。
容庭芳和胖鸡用一种‘禽兽’的眼神瞥了过去。
看着斯斯文文,果然一不小心说了什么实话吧。
晏不晓道:“他是伤患, 但你,我又怎么会希望你受伤呢?”
对啊。谁会没事想着要照顾一个病患。但晏不晓只是说了句实话,傅怀仁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心了起来。一开心, 整个人都温和了一些,主动伸手接过活。“你说的不错,他只是伤患,你自然不希望我受伤,我也不希望你受伤。”他道,“你后退一些,让我来吧。”
晏不晓道:“你会吗?”
“怎么不会。这么多年,莫非我没替你治过伤?”
“……”
容庭芳终于受不了了。
他掀开门帘就坐到了外头。
再呆下去,他怕直接把马车给炸了。
就算白歧不半夜把他们送走,容庭芳也打算收拾行装往炼狱谷去。只是他的计划之中,只有他一个人,或许还有一只鸟,但并不包括傅怀仁和晏不晓,更别提还多了个拖油瓶。去炼狱谷固然是看一眼引绛草还有没有是顺便,最终他是为了自己着想。
人一多他怎么做事。
要不干脆把人扔在谷口让他们自生自灭吧。烦了的容庭芳阴恻恻地想。
胖鸡也在想这个问题。炼狱谷如此恶劣的环境,他们一介常人如何能去。这几个人中,恐怕只有晏不晓尚能一进。傅怀仁和白子鹤是只能呆在外头的。再说,让白子鹤与他们一道走,胖鸡心里头也不大痛快。他们非亲非故。
——某种程度上,余秋远和容庭芳挺心心相惜的。
就比如他们都在暗中打算把拖油瓶扔回去。
打定主意后,容庭芳掀开帘子:“傅老板。”
傅怀仁:“我在忙。”
容庭芳把眼神落在他摸摸捏捏晏道长的手上:“你忙你的。我只是告诉你,等会你坐晏道长的剑回沧水,我们一别两宽。”
——一别两宽不是这么用的。
傅怀仁道:“我们不是同去同归吗?”
容庭芳耿直道:“我去的地方。怕你去了归不了。”
晏不晓抽回手:“什么地方?”
胖鸡伸了个脑袋进来。“炼狱谷。闻人要给傅老板找药。”
药?晏不晓马上道:“那我要去。”
傅怀仁立马说:“不晓去,我也去。”
“我,我也——”
这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容庭芳垂眸看去,白子鹤睁开了眼睛,大约是听到他们的交谈,一时心急,撑着身体要坐起来,结果不小心扭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容庭芳歪头看看伤员,然后一指头戳上伤口。
‘嘶’地一声,看得胖鸡都转过了头,于心不忍。
容庭芳道:“你连坐都坐不起来,去喂蛇吗?”
话说得毫不客气,半分面子也不给。白子鹤被这一指头直戳伤口,痛得挖心挖骨,冷汗都冒了一层。当下忍过痛意,方道:“我这身伤,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要始乱终弃?”
胖鸡眨眨眼。“白少爷,说话要注意言辞。你好歹也是万鹤山庄的少庄主。”
是又怎样,他难道说错了吗?竟然要被一只鸡教训——
等等。
静默中——白子鹤扶着腰唰地一下扭过头。
“你会说话!”
三脸震惊。
胖鸡眨眨眼:“奇怪吗?你们能放一只凤灵出来打我,我打赢了它,能说话怎么了?”
固然是它一时失言,但是这会功夫给竿子往上爬胖鸡还是很会的。再说成天憋着不说话它也很难受。谁能保证没有失误的时候。它这么聪明又漂亮的一只大凤凰,不会说话才奇怪好吧。
晏不晓喃喃道:“所以其实我先前不是耳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