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远也只给他弹过这么一次琴。
当年南海偶遇,他受魔血沸腾之苦,跑到海面上散心,恰逢余秋远也来散心,两人难得坐在一起,没有刀光剑影,纯粹胡扯乱侃。天南海北,竟然聊得下去。后来他们聊天渺瀚与阿波额那虽为敌手,却也有月下剑舞的时候,感慨大抵高手之间总有怜惜之情。余秋远便取了琴,说他也会弹。
“……原来那是凤求凰。”不是凤囚凰么。
曾经一度容庭芳以为余秋远是故意的,因为容庭芳说了,所以总要唱反调,不但要弹,还要弹一首最难听的什么玩意儿,故意膈应他。而今恍然大悟后,容庭芳表情有些难以言喻。
“说句实话——”
余秋远冷冰冰看过来——
‘是挺难听的’这五个字就被容庭芳咽了下去。
他违心道:“很是高雅。”
鸟叫之声,他这种水里的龙果然听不懂。
余秋远知道自己这水平不怎么好,也难为容庭芳竟然闭上了那张向来爱吐刀子的嘴。他横了一眼,倒是没瞧出怨怼,只半晌后才道:“那一回我未提,不过是因为双修而已。我都没当真,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误会了,却以为要对我有所交待——”
这么说着,一抬眼,却是容庭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认为我是那种懂得愧疚的人呢?”
满脸写着‘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
有的人,风月这个词,大约是和他本人绝缘了。
除了那张脸之外,一无是处。
余秋远绝望地叹气,对老龙不抱任何希望:“我要回蓬莱了。”再呆下去,怕是苏玄机能拎着剑杀上门来,还以为他怎么了。这么久也没和苏玄机联系过,对方一定会担心。
他猜得一点也没错。苏玄机快炸了。
金光顶的弟子已经很久没见到苏玄机这样怒发冲冠的模样,气焰几乎要将金光顶烧起来。其实原本苏玄机是个好脾气的人,又爱做些灵偶小玩意,和弟子们处得不错。可是后来掌山真人‘仙逝’,苏真人当日发了一通火,披甲上阵,其凶狠果决之态,竟是从未见过。
后来才变成了冷冷淡淡的模样。
直到余秋远回来,才又有几分从前的模样。苏玄机同余秋远自幼一道长大,他们的师父踏破虚空离开后,余秋远就是苏玄机唯一的亲人,就算在余秋远面前露出些稚态,那也是情理之中,油然而生的事。
眼下苏玄机冷冷驻着剑,站在菩提树前。路过的弟子不敢多靠近一步。
已经半个月了。
余秋远大概不晓得,魔界的时间流逝,与大洲是不同的。常人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魔界虽没这么夸张,但总体要比大洲慢上一些。故而余秋远和晏不晓在魔界呆了不过三日,大洲却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同理,余秋远回到蓬莱后闭关这么久,在魔界,容庭芳也不过是打个盹处理了几桩事的功夫。
冷着脸的苏玄机想,倘若今日太阳落入南海,余秋远仍未归来的话,他当真要领着蓬莱的弟子往魔界去要人了。信任他已经给过,但叫蓬莱再承受一次失去掌山真人的痛楚,蓬莱承受不起,苏玄机自己也承受不起。
余秋远不管是于蓬莱也好,或是于苏玄机也罢,都不能出任何一点事。
但苏玄机站在菩提树前,倒不止是因为余秋远。而是心头还挂着一桩事。
这些日子以来,苏玄机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叫闻人笑的人。可是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样,问遍弟子也说没看到。最后见一次,是那回苏玄机尚在万鹤山庄还没归来,有弟子说,闻人师弟叫他去休息,自己替他扫地。
苏玄机又问:“一同扫地的还有谁?”
弟子摸摸头:“想不起来。”
“在什么地方可还记得?”
这个记得。
弟子答道:“金光顶的菩提树前。”
小庭院中,余秋远道:“再不回去,玄机大约会长在菩提树前。”
“菩提树?”容庭芳想了想,“是上次你鱼池边上那一棵吗?”
余秋远点点头。这棵菩提的时间,几乎与整个蓬莱初生的时间比肩。它之祥瑞,是整个蓬莱的生机所在。从前说佛祖在菩提下成佛,菩提便成了佛门圣物。凤凰在荒火之境,可栖居神木,出了荒火之境,菩提便是最好的栖居之所。
容庭芳先前有句打趣也没说错。
余秋远虽然不会爬在树上睡觉,但亦时常于菩提树下悟道。
其实包括郝连凤也是。
蓬莱便是凤凰一族所能栖居的唯一一处清静之地。而有了凤凰的蓬莱,祥瑞天成,小灵地灵气周转旺盛。他们之间,算是相辅相成。当日余秋远濒死,菩提树有所感知,一夜之间枯了大半,叫苏玄机大惊。后来多年,见其逐渐葱郁长成,方心中肯定余秋远尚且无事。
而四方城,哪怕是和傅怀仁在一起,也已经等得无聊的晏不晓终于迎来了希望。
两道人影在天边划过,一蓝一红,落下地来。
晏不晓立马迎上去:“余真人。”松了口气。立马摸出了剑。余秋远不回来,这里又被容庭芳下了禁制,门出不得,剑气不能随意练。三天不碰剑,晏不晓快要疯了。
余秋远歉意道:“不好意思。”
傅怀仁看着容庭芳:“也不久,才三日而已。”
毕竟照他先前听来的八卦,这帮魔头崽子对他们魔尊的办事效率还是抬得很高的。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先前他被容庭芳带回来,遭人误会,顶了别人八卦的眼神过了很久。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觉得‘尊上这么快就出来了,他带回来的人肯定不行’。
——傅怀仁摸摸怀里的药瓶,时刻在毒死他们的边缘反复抑制自己。
三日——
这么说来,他们这三日岂不是都——
余秋远默默离容庭芳远了一点。
晏不晓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容庭芳还能听不明白?嘴上叫人占便宜的,就不是容庭芳。他神情自如:“那是本尊在替傅老板考虑,三日足以让傅老板吃饱喝足外加休息好了。”
傅怀仁:“……”然而他连口汤也没喝到。
容庭芳也不故意气傅怀仁,只说:“既然晏道长备的贺礼如此厚重,傅老板不要辜负他的心意,此番与秋远一道回蓬莱去吧。”圣湖纾解了傅怀仁体内混杂的灵力,短时间之内,傅怀仁也不会暴毙。两人成了亲,再分隔两地,也是不厚道。
傅怀仁没想到容庭芳这样轻而易举放他走,当下心头大喜,上前一步握住晏不晓的手:“如此,多谢尊上开恩。”这才看向晏不晓,倒硬是把个铁骨汉子看出点羞涩之意来。
什么叫开恩,搞得好像他们分隔两地都是他的错。
容庭芳摆摆手,很不耐烦:“快滚。”
含情脉脉,碍眼。
人这一生,总有所求,如果能求到心中至宝,自然是再满足不过的事。余秋远含笑望着这对苦尽甘来的人,心里想到傅怀仁曾说过的话,虽病痛坎苛,但用一生换来一个人,也不枉此生。余生便是,多活一天赚一天。
但临到要走,晏不晓却忽然有些迟疑。他看了眼余秋远,又看了眼站在渭水边送他们的容庭芳。他能和傅怀仁从此两心不相离,这么一回去,余真人岂非又要与容庭芳分开了?
从前晏不晓是觉得分离不过是常态,人怎么会没有远走高飞的时候呢,大家好聚好散,岂非是最畅快的事。而今他尝到分别之苦,才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满心挂念。
直到余秋远几人已走出了魔界,过了渭水就是南海,进了南海便是蓬莱。他二人仍未道别只字片语。一人身负蓬莱要位,一人镇守魔界大殿,有些话说了无用,有些人,也不是说见就能见,说不走就不走的。余秋远无法长居魔界,容庭芳也不可能扔下子民不管。
“容兄弟。”晏不晓忽然往回走了几步,对容庭芳道,“先前在四方城,我冒昧中看了你摆在案台上的书册。”
容庭芳不动声色。
晏不晓复道:“它的文字较别处不同,我素来习剑,不懂术法。但曾经在山上见过上古时期才会用的祭文,十分繁复,与这个字体很相似。大抵是十分久远。”
晏不晓的山,只有那一座。而如今的大洲,也只有那一座山的开山始祖才用过祭文——开过三处小灵地,也封过三处小灵地。
这是明明白白的提醒,容庭芳明白过来,道:“多谢。”
说罢看向余秋远,对方犹豫了一下,方道:“下回你来,我叫玄机多备些鱼。”
待三人身影已消失在南海,风平浪静,容庭芳这才踏回了魔界。他的身形消失在海平面上,就像是无人来过。一水之隔,一边是天清云朗,一边是昏黑孤寂。容庭芳摸了摸头发。没有人注意到,向来不着饰物的容庭芳,今天簪了个凤尾簪。
在这昏暗的天色中,唯有它晶莹剔透,色泽鲜亮,流光溢彩。
容庭芳将它取下来,看着看着,嘴角便勾起笑来。
先前在水上别情的时候,余秋远说要走,走了两步,却又欲言又止,最后问他:“我上回给你的凤翎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