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las·黄昏书 (Hyperion)
- 类型:玄幻科幻
- 作者:Hyperion
- 入库:04.10
无心进食的孩子一下子抬起头,双手扒拉着桌沿:“真的吗!太棒了,又能见到伊戈和卡洛亚洛!”
“你要叫他公爵大人,或者加上‘先生’。”学者用汤勺指指男孩。他没提伊戈,因为伊戈不喜欢被人以姓氏来称呼。
“我给伊戈写了信,这次去他会开始教你剑术。我们大概待到冬天结束才会回来。”
尼尔已经兴奋得说不出话,只是左顾右盼,似乎这闪亮亮的目光放置在哪儿都不合适。
“所以要乖乖吃饭。”
“嗯!”
晚餐结束后,佩列阿斯拗不过尼尔,只能同意让这孩子来帮他上药、包扎。
解开布条,血淋淋的伤口自掌根起,延及大半个手腕。他今天在采集草药时不小心从一个斜坡滑了下去,被暴露在积雪外的三角形石块划伤。皮肉以不规整的形状裂开,看上去很吓人,好在伤口不算深。
佩列阿斯再三询问尼尔,是否要看。尼尔不曾迟疑。
首先用清水将伤口周围的血污渍擦拭干净。他留意到孩子的手在颤。尼尔擦得非常仔细,生怕弄疼老师。
在给伤口涂抹药水时,孩子已经不再颤抖。尼尔不断地说着安慰性的话语,往常老师就是那么安慰他的。
自己反而被尼尔当成小孩子,这让佩列阿斯有点想笑。他忍住了,如果现在笑出来尼尔肯定会发脾气的。
“接下来需要给伤口缝几针,我来吧。你干得很好了。”佩列阿斯摸摸尼尔柔软的金发。
尼尔摇摇头,默默穿着针,然后将针在火上炙一炙。
学者知道自己的学生在手工活上的细心,就默许了。
当针线穿过皮肤时,男孩的背不由地抖了一下,尽管他的手仍然很稳。
“没关系的,我不疼。”佩列阿斯柔声说道。
尼尔也不抬头看他,继续缝合。他在穿针时尽量利落,抽线时就留意手速。
佩列阿斯暗自感叹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家伙也有细致的一面。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尼尔的工作。
看着看着,那孩子的眼泪竟然掉了下来,落在他的肌肤上,凉凉的。
学者慌了:“这让你看着很难受是吗?对不起,不该勉强你的,看起来确实很可怕……”
尼尔垂着双目,拼命摇头。泪水大滴大滴地掉下来,小家伙赶忙用袖子揉揉眼角,又拿温毛巾将老师手腕上的泪珠擦去。
“尼尔,我没关系的。有你在真好。”佩列阿斯摸摸孩子的脸颊。
男孩就这样无声地哭着,完成了缝合。他终于直视佩列阿斯的眼睛。
看到尼尔的双眼,学者顿时觉得心底一软。碧蓝的眼中含着泪水,男孩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不让它落下来。多么漂亮的蓝色,他不可能形容得出。
学者将孩子抱入怀中,温柔地亲吻他的眼睑。
“世界上没有东西能让你害怕,尼尔,勇敢的好孩子。”
“没有。我是勇敢的……”尼尔闭上眼,小脑袋枕在老师的掌心。泪珠终于经受不起悲伤的引力,如驯良的马驹缓步离去。
佩列阿斯知道,他和这孩子的亲密很快就会结束。尼尔会长大,会变成独当一面的少年,之后便是无所畏惧的青年,那么耀眼,那么受人瞩目。
他知道,尼尔会永永远远地离开他。
或许他自己也在期待这一天。
“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他这样说着,亲吻孩子的额头。
「你是未来,是盛大的朝霞,展于永恒之原野。」
第53章 LIII.
佩列阿斯来到尼尔身边,缓慢地跪了下去。
他按住那可怕的伤口,血液流动得很慢,但仍然止不住。他俯身凑近青年的耳边,轻唤着那个名字。
什么都没发生。
学者始终跪着,一动不动地拥着青年。直到别人把他架起来,也毫无反应。
从今往后,他的道路只通向回忆,语言不再承载意义。
伊戈搀扶着佩列阿斯,学者的手凉得像冰。山民贾哈指了指前方,示意先把学者扶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去。驼背罗格本想悄悄割下一截巨兽的青铜角,不过走了三两步,他又折返回来,蹲在青年的身体前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说着说着鼻头就红了,罗格摇摇头,往青年的腰际摸索寻找着钱袋,他无意间捏了青年的手腕一下。
“神啊……看看他!”罗格吓得跌坐在地。人们不解地看向他,罗格深吸了口气,再次喊道:
“他还活着!”
伊戈大步来到尼尔身边,青年没有呼吸,心跳也早已消逝。伊戈摇了摇头,但驼背罗格扒开被血渍污染的衣物……
那致命的伤口竟然正在迅速愈合,青年的胸膛已经完好如初,只有残余的大量血迹昭示着曾经发生的一切。
“愈合……了?怎么可能……”
之后他们等了很久,青年也未曾醒来,只是沉睡着,有如物本身般存在。
而佩列阿斯则一直握着他的手,未曾言语。
没有学者能解释青年的苏生与昏睡。伊西斯曾组织各方的学者们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讨论,所提出的可能性足以占据一件藏书室,但始终没有结果。卡洛亚洛也亲自赶来学院,和伊戈一起陪伴了佩列阿斯很久。
尼尔始终没有再醒来。
学者把自己锁在一座离学院很远的藏书塔里,不见人也不开口交谈,只是守护着沉睡的青年。
那座塔立于濒临界海的悬崖,与辽望之龙的雕像遥遥相望。
黑暗与月亮数千次的消涨,海潮永恒地回旋,他的睡眠在守护者的目光中飘荡。荒凉的海风吹拂着,吹拂交错轮转的昼与夜。
以及停滞于黄昏中的时间。
第54章 LIV.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下,车夫嚼着麦秆指向前方的山林,为北方来的乘客介绍道:“喏,这就是巴尔德山了,要去学院只消……”
“沿着河道往南走,然后从西南边过桥。”
红瞳的贵族推开轿厢的门,轻快地跳下,原地活动筋骨,草率的举止令他的同伴轻声叹息。那名身披黑斗篷、梳着短辫的骑士稳稳地下车,腰间的长剑不曾摆动。两人以帝国语交谈了几句。
车夫笑道:“呵,没想到您还蛮熟悉的。”
“并没有,”卡洛亚洛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因为每年都会来探望两位朋友。”
当卡洛亚洛和伊戈来到学院的白石阶前,红发的术士已经在等候他们了。他在少年时代曾被尼尔所救,也算尼尔的朋友,所以这七年来每次都是由他来接待两人。
“特拉米涅!”卡洛亚洛笑着迎上去与红发的术士拥抱,老实说他还没有习惯术士的新名字,总是想像原来那样称呼人家,但也无法想起。
“伍尔坎公爵您好,”年轻人腼腆地点点头,生硬地推开过于热情的卡洛亚洛,“还有您,尊敬的伊里奥尔。”
红发术士使用的是帝国语中“伊戈”的敬称名,因为伊戈两次救过他的命。
三人简单问候,特拉米涅就直接带领他们前往海崖边缘的藏书塔。从学院门前的“学者与龙”雕像向南前行,直到最靠近界海的那座纯黑色廊桥,然后经过南端的辽望之龙像以及埋葬着众多先贤的巨冢,往西边走。
卡洛亚洛在海崖的龙像前驻留了一会儿,海风朗畅。他喃喃道:“北方的蛇海吹绿油油的风,界海吹来的风是很轻盈的蓝色,而再往南去,我是说奥米伽再往南……不知道静海的风是怎样的。”
“‘有翼的瓦尤拉神追逐他的每一个航日与黑夜,静海的风暴就此未曾止息’。”红发术士回答道:“这个奥米伽传说也是在佩列阿斯先生那里看到的。”
卡洛亚洛点了点头。
这七年间,尼尔一直沉睡。而佩列阿斯不曾离开这海边的藏书塔,也不与人说话,只是由两个学徒定期为他带来所需之物。他们都是尼尔的朋友,其中一个是红发的特拉米涅,另一个则是普洛斯的学生、乌尔多拉学士的小孙女。卡洛亚洛想起这英气十足的姑娘,便打趣问道:“你的夏亚去哪儿了,今次为什么没见到她?”
红发的年轻人两颊通红地摇摇头,说:“今天是她的命名礼。”
“时间真是不可思议,一转眼两个孩子都已经成为术士了,而伊西斯博士则……”卡洛亚洛看了看伊戈。
伊戈没有说话,望着巨冢边缘盛开的的小白花。
特拉米涅说:“其实在伊西斯博士谢世后,普洛斯学士曾试图推举佩列阿斯先生做三博士的候补,不过佩列阿斯没有回应。是的,大家都挺惊讶。因为他们师徒间的不合人人都知道,当年伊里奥尔他们刚刚把尼尔带回学院,普洛斯学士就对佩列阿斯说:‘很好,现在你把他变成你的名册,一件物品。既然你已从我身边夺走两次,那不如干脆把我的命也拿走好了’,当年夏亚都吓坏了,拼命拦着。”
伊戈证实了年轻人的话。
他们沿着海走了很久,塔林的尖顶被山挡住。终于,那座孤崖出现在暮霭之中,高塔无言地矗立着,如同祈祷时合十的双手。
门敞开着,佩列阿斯已在等他们。他穿着最正式的刺金白袍,长发简单地编起,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他看上去很虚弱,却又不是病重之人的那种虚弱。琥珀色的眼睛许久都不眨动,犹如装饰。卡洛亚洛看得出,学者的眼神涣散如雾中的光,就好像身周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他一人待在某个辽远的、空无一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