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旁边那匹烈马鼻息太重,又蹭来记蹭去,楚棠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顺着鬃毛捋了一下。
马儿开心地动了下前蹄。
郁恪闭了闭眼,陡然扔了弓箭,翻身下马。
楚棠看着他。
郁恪走到他面前,喘着气,突然伸手抱住了楚棠。
离得近了,都能闻到少年火热的呼吸声。
应该是来了很久了,郁恪脸上、脖颈上满是汗水,窄袖劲装湿透了,微微显出少年臂膀处富有力量的线条,混着龙涎香和青草的气息。
楚棠一愣,松开了牵马的缰绳。
马儿得了自由,熟门熟路地去找那匹黑马玩儿去了。
“哥哥。”楚棠在他耳边喊道,隐约有点哽咽,有点眷恋。
“臣在。”
郁恪手一僵,深吸了口气,放开他,转过身,冷冰冰道:“国师来这里做什么?”
楚棠不知他为何态度转变得这么快,但想着他青春期,也习惯了少年这些日子喜怒无常的性格,说道:“臣来给殿下认错。”
似乎又踩到少年的雷了,郁恪烦躁道:“你来给我认什么错?”
楚棠道:“臣假传太子口谕,私自放走了八皇子。”虽然郁恪在众人面前解了他们的围,但楚棠深知认错就要有认错的样子,因此说得很诚恳。
郁恪反而更暴躁了,像个火/药桶被点燃了似的,凛声说道:“哥哥也知道这样做有错?你假传口谕,想要劫狱放走八皇子,传出去你让那些大臣怎么想我们?哥哥是想看到大臣上奏折让我处罚你,还是想让那些知晓内情的人,心里觉得国师势大,太子畏惧,威严扫地,使你我二人这十几年的努力白白作废?”
楚棠也知道这样做不好,眸色分外软和:“臣很抱歉。”
郁恪转身,还想再说什么,可触碰到楚棠的目光,他又一怔。然后他有点颓然地放下肩膀,仿佛一只横冲直撞的小狼狗撞到了棉花墙,耷拉下耳朵,垂头丧气的。
他有点懊恼。
他和楚棠置什么气,这十几年来,楚棠有多尽心尽力护着他,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况且楚棠还有伤在身,明明他前几天才决定过不再惹楚棠动气的。
楚棠却以为他还在生气,伸手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太子殿下,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不会了。”
郁恪极力筑起的城墙顿时溃如山倒。
他回身,努力不压住楚棠的伤,轻轻抱住楚棠,唤道:“哥哥。”
像小时候一样,楚棠微微抚了下他肩膀,很快便放了手:“殿下,八皇子之事,你处理得很好。”
郁恪埋在他肩膀处,闷声道:“哥哥,我们可以不说他的事了吗?他不值得你如此上心,更不值得我们为他起争执。”
少年身上很热,说话时呼吸打在楚棠裸露的脖颈上,弄得他有些痒痒的。
他忍不住笑了下:“殿下不要孩子气。”
“我哪里孩子气了?”郁恪孩子气道,“我只有你了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看别人?”
“可殿下,臣很多时候看别人都是为了你。”楚棠缓缓道。
郁恪怔愣一下,松开手,看着他的眼睛。
他知道,楚棠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他和郁北好,但楚棠从来不说。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说出“殿下,我是为了你”这种话。
郁恪的心跳顿时如擂鼓,让他口干舌燥起来:“为我?”
皓月当空。
两人并肩慢慢走着,郁恪不让楚棠骑马,一手牵了两匹马,倒也游刃有余。
楚棠道:“我知八皇子和沈皇后曾欺辱过殿下,所以一直以来,并不反对打压沈家。该报的仇要报,可有些事情还是要顾虑。”
郁恪安静听着,记轻声问道:“哥哥为我顾虑什么?”
之前沈家虎视眈眈,想要将郁恪从太子之位拉下来,让八皇子继位。后来沈家失势,八皇子的宫殿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太子一派的臣子大多都说解决隐患的最好时机来了,暗中劝楚棠和郁恪动手,悄无声息解决掉八皇子就无后顾之忧了。
楚棠选择了保全八皇子。哪怕没有系统的任务,他依然会保全他。
一个原因就是为郁恪的名声着想。古来帝王手上不可能干干净净,但哪怕背负骂名无数,只要手中稳稳掌握生杀之权,他们便能端坐在龙椅上,尽管午夜梦回会因曾做下的肮脏事而醒来。
但郁恪不一样。
郁恪心思聪慧,杀伐果决,可到底跟着楚棠长大,赤子之心不减,性情赤诚,对亲情依然保留了一分念想——从他对楚棠的依恋孺慕便可看出。
楚棠不希望他这么小就开始领悟到众口铄金的难处。
郁恪听着,默不作声,眼里闪烁着不知名的光:“哥哥为我好,我怎么会不知道?”
可他不希望楚棠为了他而受到半点儿伤害,更何况还是因为别人——他气的是楚棠没有照顾好自己。
可楚棠丝毫不懂,只以为他还在为他偏袒八皇子而生气,便道:“八殿下已离开京都,大抵不会再动摇太子皇位,臣也永远不会有另立他主的心思,殿下放心。”
郁恪侧头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去,忽然笑了:“楚棠,你真是……让我怎么说好?”
楚棠疑惑地看他。
郁恪在心里叹口气,罢了,就连他都搞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思,更别说楚棠了。
他上前一步,更靠近楚棠一点,一手牵着两条缰绳,一手挽住了楚棠,将他左手臂都抱在了怀里。
“殿下?”楚棠不确定地道,“殿下不生臣的气了?”
郁恪紧紧粘着他,歪头蹭了蹭他的肩,哼了一声:“没有,我气,我可气了。”
楚棠没有收回手,任由小孩儿抓着,陪他慢慢走着。
郁恪道:“沈皇后迟早要死,学生只不过将这步稍稍提前了,老师不会怪学生吧?”
楚棠摇头:“太子走得一手好棋,臣自愧不如。”
郁恪眼里漾开一丝笑意:“又恭维我,老师总言语恭维我。”
“臣行动上也可恭维殿下。”
郁恪听到他的话,直起身,看到手里牵着的马,嘴角噙笑,道:“这也倒是。”
他骑的那匹马,马身剽悍漆黑,银蹄白似踏烟,故取名踏雪。是楚棠送他的。在它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陪着郁恪了。
也是在那时,他才发现,楚棠并不是什么都会的——楚棠不会骑马,所以他的骑射不是由楚棠教的。
在他心目中,楚棠什么都会,上可治朝理政,下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样样精通。因此楚棠说他不会骑马的时候,他很惊讶:“老国师没有教哥哥吗?”
楚棠笑道:“臣自小在明月寺长大,父亲并没有教臣骑射之术。”
郁恪便抱着楚棠的大腿,仰着头道:“那哥哥和我一起学好不好?”
于是他们师生就一起学骑马了。
楚棠学什么都快,郁恪也是,两人几乎是同时学会的。
后来,郁恪给楚棠送了一匹马,正是现在的火云。
挑马的时候,不知怎的,他莫名觉得楚棠应该骑一匹火红的骏马,衬楚棠雪肤黑发,熠熠生辉,仿佛那一抹烈火就能揉碎主人的冷漠。
想到这里,他心里划过一个久远的画面——遥远的风雪夜,那个人从契蒙人手中救下他,将他送上火红骏马的马车,送他回到京都,送他遇见楚棠。
这几天冷战时,郁恪满心不痛快记,现在和解了,他忍不住说道:“我宫里的奴才实在不中用,连哥哥都看不好。”
楚棠道:“是我一意孤行,请太子不要责罚他们。”
这会儿又不称臣了。郁恪在心里嘀咕。只有在为别人求情时,楚棠才没有那么冷漠。
不过谁叫他是他的老师呢,他总是这样喜欢他、依赖他。
“那老师在行动上也恭维我试试?”
“臣陪殿下赛马好吗?”
“想得倒美,你身上还有伤。等好了再罚你陪我赛马。”
“但凭殿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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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渐斜,灿辉照耀,碧绿的草原如铺上一层薄薄的金子,黄青交接,在微风吹拂下摇晃。
侍卫在围场外护卫着,耳边听着那几匹骏马疾驰,一前一后,“哒哒”踏平了短短的青草,场内时不时响起欢声笑语,豪情毕现。
“驾——”
“驾——”
马匹争相驰骋,宋双成骑在白马上,伏低身体,不停扬鞭策马,盯着前面一骑绝尘的两人,努力追赶。
火云如流星飒沓,踏雪似雷鸣闪电,角逐激烈,不分伯仲。慢慢地,踏雪往前拉开了一点儿距离。在冲向终点时,火云又一个箭步越过了那匹黑马。
皇家旗帜迎风招摇,宴席里,珍肴摆在桌上,琳琅满目。盛装出席的王公大臣们看着,不约而同欢呼了起来,紧张地盯住终点处。
终点是一个小山丘,上面有一张小旗子,迎风飘扬。
郁恪和楚棠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了终点。
少年身手却更快,一个弯腰,利落地拔了旗子,勒马停住,回身笑看楚棠。
楚棠也停了马,隔着幂篱,接收到少年欣喜骄傲的目光,笑了下:“殿下英勇,臣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