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本就不适合骑马,再加上此时马匹还受了伤,速度自然更慢。
身后逐渐能听见杂乱的马蹄声。
来得太快了……冷汗顺着脸颊落了下来,苏念雪握着马缰的手泛着白,她目光往旁边一瞥,一颗心如坠深渊。
身侧是断崖。
再往前不远恐怕也是绝壁,人或许可以走,但后有追兵,这个时候下马,无异于自投罗网。
晴岚深吸了口气,她松口整个人压在苏念雪肩上,强忍着喉头涌上的腥甜,声音已经嘶哑:“阿雪,跳。”
跳?这里?她蓦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说断崖,她们此时还在急奔的马上。
这是在赌命啊。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晴岚用力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再一次道:“跳。”
腕骨上的手掌滚烫得不像话,苏念雪深深地阖上了眸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在短短的静默中,她松开了紧握着的马缰,反手抽出短匕一刀扎在了马上。
马匹吃痛地嘶鸣了声,撒蹄而去。奔腾的黄沙间,一双影子齐齐坠了下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晴岚死死扣住了怀里的人,在下坠中用尽全力甩出了腕间的铁爪。
铁爪死死扣住了悬崖凸起的石块,但也仅仅只是暂缓了下坠的趋势,很快,铁爪在下坠之中猛地断裂,晴岚呼吸一滞,快速抽出短刀扎进了石壁间的缝隙。
但这牵扯到了她身上的伤。
肩头的箭伤再一次撕裂,断裂的肋骨让她手上几乎提不起力气,全凭一口气强撑着不让自己撒手。
可人终究是有极限的。
掌心的冷汗让她紧握着刀柄的手不断滑落,摇摇欲坠。
苏念雪看了眼下面已经可以瞧得见的低矮灌木,索性脚上借力在石壁上一蹬,晴岚手里的刀顺势脱了手。
她抬头对上对方的眼睛,那双浅淡的眸子在一霎的惊愕之后归于平静,她能感受到对方抱着自己的手稍微松了些。
如自己一般,对方也将性命交托给了自己。
放松了手,是给了她转身的空间。
用于采药的勾爪在千钧一发之际扣住了石壁。
铁爪在石壁上撕开深深的裂痕,终是在接近地面时应声断裂。
但这个高度,已经足够安全了。
这个念头刚在心间划过,晴岚却突然收紧了手臂将她反身死死地扣进了怀里。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地转天旋。
山崖下是陡坡。
碎石划破了衣料与肌肤,尖锐的刺痛感传遍四肢百骸,让人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在翻滚中,残余的内力自经脉之中疯狂涌向身体各处,拼尽全力般抵抗着滚落的冲击力,但这挡不住一路上尖锐的山石。
她束发的发带散了,长发混杂着飞沙碎石交缠在伤口的血中,濡湿了墨黑的发。
苏念雪挣不开她的禁锢,却能听见喷薄在耳边的压抑着的呼吸声,一点点的热浪喷洒在耳侧,黏腻的液体一点点浸透了她肩头的衣料,那是女子唇侧溢出的血。
她红着眼,却倔强似的不曾掉泪,搭在对方身上的手疯了一般将自己的内力渡了过去。
哪怕只有一点用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漫长的绝望之中,那人终于松开了双臂,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她身上几乎全都是伤。
来不及多想,苏念雪颤抖着唇将她抱了起来,手刚触及对方的身后便是一片湿润粘稠的触感。
全是血,都快把背后的衣裳染透了。
“咳咳咳……不妨事的,就是……就是看着吓人,不打紧的。”晴岚猛地一阵咳嗽,血沫子将薄唇染得红艳艳的,衬得一张脸更加苍白,“这里不能久留,扶我起来……”
医女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却是半点泪花没见着,她咬紧牙关伸出手小心翼翼避开了她背后的伤,将人托起。
这么滚下来不死也去了半条命,没有遇上高山滚石已经算是幸运,苏念雪深吸了口气把她背起来往林子里走,心口堵得慌。
如果……如果没有她,对方是不是就不必这么束手束脚的了?
“阿雪……”晴岚看不见她的脸,却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她忍着背后的疼与内腑翻涌的气血,撒娇般蹭了蹭她的脖颈,低声笑了,“我没事的,这点伤奈何不了我,我可是鬼差啊,哪儿那么容易死对不对?”
苏念雪咬紧了唇,一滴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对方身量比她高一些,这么背着其实有些吃力,但她自始至终半个字都没说。
晴岚在心底叹了口气,静静地侧过脸将脸贴在了她的肩膀上。
内力透支,内腑重伤,失血过多,这些哪一样放在平时都是凶险万分的,她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觉着舒服,在这样的磨折中,她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
但不能。这个时候睡过去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阿雪……长安,是什么样的?”
放在平时她不会问这个的。苏念雪尽量稳住了声音,开口道:“很漂亮,特别是节庆的时候,满城的烟火,望楼那一片会点天灯,很多人都会去看……阿岚。”
她深吸了口气,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墨客……又是什么样的?”
背后的人低低笑了下,声音低沉:“在群山之中,山泉顺着下来,碧蓝的一片,也很好看。每个鬼差都有个小院儿,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那,你的是什么样的?”
“后头是一片竹林,前院有一棵红枫,秋日里满院子的落叶……”她顿了下,调整了一下吐息,“那是阿爹种下的,阿娘说要在树下埋一坛酒,来年雪融了就可以开坛了。不过……第二年雪融了,他们也已经不在了……”
她吸了吸鼻子,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什么红了眼眶:“往下走约莫半个时辰,是一片湖,因为地热终年不冻,总是雾气缭绕的样子,山庄里的人管那儿叫映月湖……那是,鬼差的坟冢。不过,都是衣冠,战死的人,是……找不到尸骨的。”
也没有人会记得,除了群山之中孤零零的石碑。
荆棘划破了腿上的衣料,苏念雪倒抽了口冷气,定了定神将人背稳。
“阿岚。”
“嗯?”
“你相信我吗?”
“当然信……”她笑了下,尽力维持着清醒,“为什么突然……”
“那就不要说衣冠冢。”语气里是少有的坚决,“我一定会救你。我是医者,若连自己所爱之人的命都保不住,那……”
拿什么保天下人?
晴岚怔了一下,女子浅色的眸子里氤氲着雾气,她合上眼睛,轻轻应了声。
“好。”
树木茂盛的枝叶遮蔽了日光,叫人不知今夕何夕,在一步步艰难的行进中,她终是寻到了个可暂供休息的山洞。
甚至来不及思考旁的东西,她把人放下,手搭在了对方的衣领上。
衣料混着血和伤口黏在了一处,撕下来又是一种折磨。
“……会很疼。”
晴岚却是笑着轻轻摇摇头,说:“无妨,别哭。”
“……我没有。”苏念雪小声嘟囔了句,手上却是快速分开了黏在一处的衣料,殷红的血霎时间涌了出来。
外头罩着的是玄色的袍子,根本看不出里头是什么样,她一点点分开衣料,终是瞧见了里头的内衬。
原本白色的内衬此时全都是血。
她唰地红了眼,死死地咬着牙不出声。
剩余的金疮药被全部撒了上去,一瞬间漫上的痛意逼得人快疯了,晴岚忍不住张口想咬住对方的肩膀,但唇齿触上肌肤的一瞬间,她逼着自己偏过头忍了下去。
是很疼,但舍不得她也疼。
她的那些动作苏念雪自是晓得的,她扯下自己尚算干净的内衬将伤口一层层裹紧止血,又快速简单地处理了对方断了的肋骨以免再伤一回。
银针避过伤口落在穴道上,她运气所剩无几的内力,一点点帮她调离滞涩凝集的经络,脸色也一点点白了下来。
连日奔逃,对方护着她,她也不是毫无消耗,如今的情况,也只是好了一些罢了。这种时候其实并不适合行针,药王谷的针法靠着医者的内息,内息不稳,恐怕会遭反噬,但此刻她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内伤太重了,若是不及时调理,后果不堪设想。
一套针法下来,她背后全是冷汗,起身时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阿雪!”
“没事……”她勾了勾唇角,撑着身体强打精神去捡了些枯枝点燃了火取暖,“我不要紧的。”
晴岚抿紧了唇,眸底有疼惜的神色。
金疮药全给了自己,她身上并不是什么外伤都没有的。
“……疼不疼?”她忽而低声问了句。
苏念雪弯了弯眼睛,半开玩笑般轻松道:“说不疼那肯定是假的嘛,不过若是你亲我一下,那大抵就没那么疼了,毕竟这点伤……唔!”
她话还没说完,一双手已经捧上了她的面颊。
柔软的唇就这么压了下来,女子指尖的薄茧轻轻滑过她的眼睫,四目相对时,她看见了长睫之下的情绪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