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忆找了个地方坐下帮她点了炉子,道:“晴岚下午不是还有一场吗?你不去看看?”
她往药炉里添了把干柴,“这边我看着,不会有事。”
苏念雪轻轻摇摇头,道:“不着急,把药煎上也不迟。说起来,她下午的对手,是林旭。”
眼前的火光在药炉中明灭跳动,林知忆抿了下唇,道:“崇明和权煌都做了她手下败将,大概自今日起,晴岚这个名字,便如当年的晴离月一般,要在江湖上翻起浪了吧。”
她看着炉子没答,转了话头道:“话说回来,昨日不曾问你,你跟权煌是怎么回事?”
“我母亲是阁主的侍妾。”她漫不经心地笑笑,“母亲过世后,一次偶然我遇见了师父,就跟着他离开清河去了长安。”
苏念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知道林知忆口中的师父是在说六扇门的统领,也听闻过对方在朝中的名头。
“其实我有的时候还挺羡慕晴岚的。”林知忆将刀靠在了自己肩头,声音里平生了几分怅惘,“她跟子书啊,是我见到过于武学一道上,最出色的天才,我虚长她几岁,如今也不过与她堪堪平手。即便双亲早亡,也有兄长一手教导,而我么,江湖人听到六扇门这个名字大抵都忌惮三分,但这忌惮之中,也有不少是厌恶。江湖与庙堂的分界本就不甚明晰,而六扇门恰是行走在这条界线之上的人。我们挂着朝职,办的却又是江湖事,倒不如说是鹰犬。鬼差么,论过去,那是威名赫赫的墨翎铁骑,论如今,那也是脱了锁链的雄鹰啊……”
“可鬼差也背负着骂名不是吗?”医女往药炉里添了几味药材,眸底的神色一如清泉般透彻,“六扇门的确可谓朝廷鹰犬,但若没有六扇门,江湖会多几许流寇,几多盗匪,那个时候,江湖还是那个所谓放浪随性之地吗?这些事情谁说得清呢?不论朝中臣还是远行客,人活于世本就有所得有所失,何必妄自菲薄。”
“你倒是看得开。”林知忆失笑地装作瞪了她一眼,“不过也算不得妄自菲薄,不过见到那些不长进的家伙,徒生感慨罢了。”
“若是连你都自叹,那六扇门的其他人还要不要活了?”苏念雪拍了拍手上因着触碰药材沾上的碎末,“你可是六扇门最年轻的千户大人,若论官阶,那是正儿八经的从四品京官,林旭这位权煌阁的少主见了你都得低头行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嫡庶之分未免太过偏颇可笑了。”
她自权煌出身,但此刻手中绣春刀只为自己而战,千户二字尊的是林知忆,不是权煌阁的林家,那些所谓血脉的联系被她在走出清河的那一刻斩段,埋葬在漫漫年岁。
苏念雪看了她两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多问了句:“对了,你怎得晓得墨翎的事情?也是墨客的人告诉你的?”
“不是。”林知忆回过神,一时间面上有些复杂,她斟酌了片刻,道,“受封千户时师父告诉我的。知道墨翎事情的人不算多,但也没你想的那么少。除去天子,北邙洛氏,中州柳氏,包括你们安阳苏氏的历代家主,其实都知道墨翎铁骑自景帝之后一分为二的事情。”
“洛氏?可清泽他……”
“小侯爷是两年前才正式接掌雁翎的吧?”她被清苦的药味熏得皱了皱眉,点醒道,“而且我可说了,是家主,洛氏如今的家主是小侯爷吗?”
的确不是……她心下一动,恍然般瞪大了眼睛。
洛氏这一代的家主不是身为靖安侯的洛清泽,是他的阿姐,那位如今已经放手辞官的定北将军洛清河。
若是因为北境军权更替而尚未告诉他,那么也就难怪了。
“那六扇门为什么会晓得?”
“我们是连通雁翎与墨客的一把钥匙。”她松了绣春刀,“北疆的战场远比名堂之上的锦衣客想得纷繁血腥,洛氏护卫北疆,但难保不会像这一次一样遭了暗箭,墨客是飞羽之后,他们是保护洛氏的刀。但是这把刀不能让旁人晓得……定北将军如今也才三十岁,你也能猜得到为什么她这么早把北疆的铁骑给了小侯爷吧?”
并不是这么早交付帅印洛清泽担不起,只是因为她若是再打下去,那便是锋芒过盛,她手握雁翎帅印十余载,从北燕手里夺回了丢了几十年的燕州三郡,如是当真毫无顾忌,谁又说她打不下燕北王都?但不可以。那样会把洛家放在风口浪尖,所以她只能退。
也正因此,雁翎和墨客的关系不能暴露,洛氏若是有求于荆楚,便不能只身前往,这其中的承接者,就是六扇门。
“但是墨客这把刀……很早就暴露给燕北人了吧?”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苏念雪忽然抬了头,“阿岚跟我说过,墨客现如今更多的是立于北境,连带着上一代的鬼首和晴前辈,也是葬身在了北境的战火之下……但十五年前那场仗,是大梁赢了。”
雁翎关没有丢,燕北人没能冲破北境的城墙,但既然墨客的鬼首现身北境,那是不是说明……
“他们两个,孤身潜入了燕北狼骑的主账,砍下了主帅的头颅。”林知忆探身去瞧了眼药罐中的汤药,声音似是无喜无悲,“但你也知道吧,单凭两个人,跑不出燕北人的合围的。他们放飞了海东青,那是事成却无可返的信号,这才让雁翎有了奇袭的机会,但自己么……”
她摇摇头,叹息道:“尸骨无存。”
百年后一抔黄土,一把烂泥,没有人会记得曾经雁翎关的千里白雪中曾撒下属于他们的淋漓热血。
不论是飞羽还是鬼差,都不曾作为众人瞻仰的曜日,他们是夜色中的月华星辉,看似稀松平常,却始终照耀黑暗。
鬼差仅凭自己臆断处置江湖异端确有不妥,但或许也正因此,他们如今才会选择重回北境烽烟。
“再坚固的城墙也抵不过自己的瓦解。你知道谁最想拆了这堵墙吗?”
“……燕北人。”苏念雪深吸了口气,道,“这才是你来江陵的原因吧?知忆,你在提醒墨客的人,这背后的人,或许远在燕北王都,这才让连同玲珑阁在内的所有人查无可查对么?”
“你反应挺快的啊……”林知忆摇摇头,瞧着差不多了再往里头添了半碗水,撤了些燃着的枯木,“但现今只是猜测,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一定是出身墨客,不然即便是洛氏自己都不可能对他们这么熟悉,而且此事牵扯的远远不止朝廷,就连江湖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成了爪牙。拿江南的事情来说,他抓住了江临的贪与恶,直击的是他心里最深的欲望,而霹雳堂,抓住的是遗族妄图复仇而被蒙蔽的心。这一次,你觉得他会抓什么?”
“封绥和谢长轩对白子书的恨。”
林知忆笑着点点头,揶揄道:“没错。你不去六扇门当捕快真是可惜了,猜的挺准啊。”
“十五年前雁翎一败是燕北狼骑的毕生之恨,你什么时候见过狼不是睚眦必报了?”她拿着枯枝点了点面前的炉子,眸光深深,“封修和封釉是封绥从北境捡回来的,这究竟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但,六年前的河洛道不是意外。他们如今才露出獠牙,那么这张网是什么时候撒下的?八年?十年?还是自十五年前那一场败仗之后?我们不知道,所以如今墨客,六扇,甚至包括远在北境的洛氏,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拔出狼的獠牙。”
言罢,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把尚沉浸在思绪中的人一把抓了起来推出去道:“行了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去擂台那边看看那家伙吧,算算时候也快到她跟林旭的那一场了吧?可别忘了回来告诉我林旭给揍得多惨啊。”
“诶……”
苏念雪有些无语地看着面前合上的门,慢慢悠悠地转了身,好笑地提醒道:“里头的药半个时辰之后再添半碗水,煎到剩下三汤匙就可以了。”
赶到擂台时台上已然开了打,刀光剑影交杂在一块儿,台下一阵阵的叫好声。
苏念雪歪头看了一会儿,唇边不由勾了个笑。
得了,这回还是给权煌阁这位少阁主留了个面子,这个速度,怕是平日里练剑都没那么慢。
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向后靠在一棵树边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擂台。
站在外头一些的江湖客似是不经意间看到了她,惊喜地上前打招呼。
“这不是早晨的那位姑娘吗?台上这位是您的朋友?”
她抿着唇礼貌地含笑颔首,却没什么再说话的兴致,凑过来的江湖人自知没趣,又退回了观战的边缘。
不多时,台上剑客的剑就将对手逼到了台边,她足下一动,如同滑过一般闪身到了他侧手边,在林旭还未曾反应过来之前,她左手变掌为爪,一把扣住了对方的肩膀,径直将人甩下了擂台。
落日的余晖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收了剑,似有所感般抬起头对上台下医女的眼睛,琉璃眸子中的疏离散去,借着夕日笼上一层暖。
在身后的万里斜阳中,苏念雪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握着一把陈旧古剑的鲜卑女子。晴岚跟她不像,却也像她。
不像的是有别于鲜卑人的眉眼,像的却是那立于光芒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