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道:“也许这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一叶障目’吧,我为这个项目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不想承认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总想着路一定是通的,只是我走的方法不对。”
他呷了一口咖啡,摇头:“你真是残忍,萧,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戳穿了我人生最大的失败。”
萧肃道:“现在说失败还为时尚早,我研究过你的思路,说真的我是很佩服的,我有七成……不,八成以上的把握,按这个想法走下去,只要有原始样本,最多半年,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顿了下,有些怅然地道:“如果半年后还没有成功,那也许就是我的命吧……命运就像恶劣的孩子,总是喜欢玩弄手里的玩具。”
耶格尔抬眼看着他的表情,棕眸闪烁。萧肃轻啜一口咖啡,低声道:“该死的上帝……”
他用的是德语,与之前耶格尔说的一样。
耶格尔眉端一挑,举起咖啡杯与他轻轻碰了一下,也以德语道:“谁说上帝从不扔骰子,我看他根本就是个赌徒。”
奇异的和平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甚至让人有点惺惺相惜的错觉。沉默片刻,萧肃放下杯子,道:“这个就算是我们专业人士之间的事,我不会告诉第三个人,耶格尔,老实说,你手里是不是没有原始样本?”
耶格尔闭了闭眼,点头,道:“是,你猜的没错,我没有。”
“Fuc……”萧肃几不可闻地骂了一句。耶格尔话锋却忽然一转:“但我知道它在哪儿。”
萧肃猛然抬眼,耶格尔道:“它的发现者确实已经死了——别多想,不是我杀的——我在那人临死前,从凶手手中挽救下来一批资料,以及第一代病毒样本。出于一些原因,这些东西不能公开,所以一直由我秘密保管,直到后来机缘巧合,我认识了方卉泽和他的母亲,才开始定向的研究。”
萧肃了然:“所以第一代病毒并不是为了我这种病设计的?”
“这个说不上,但我的猜测,那人之所以将第一代病毒如此设计,主要是为了稳定性,便于运输和携带。”耶格尔说,“你是学生物的,没有什么野外实操的经验,这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是常有的操作。”
萧肃表示理解。耶格尔接着道:“我之前也担心病毒有问题,所以在和方卉泽合作之初,讨论ELYsion的建立时,着重考虑了这一点,决定将基地建在东非,也就是我拿到那人遗物的地方。”
萧肃心中一动:“那间石屋?”
耶格尔点头道:“是的,当时惨剧就发生在地面上,基地东面的那片石屋里……你去过那儿?”
“去过。”萧肃说,“散步的时候郝运来推我进去看过,里面有一些腐烂的桌椅,还有一些探险者丢弃的废品。”
“那儿在上个世纪初,曾是猎人的栖息地,后来西方人入侵殖民,打猎的人少了,就荒废了。”耶格尔道,“大概零几年的时候,乞力国政局还算稳定,一些探险家深入东非大裂谷探险,那儿就成了他们的营地。再后来,以布希娜和她几个义兄为首的盗匪开始泛滥,叛军又总是闹事,渐渐就没人来了。”
萧肃在心里默算着时间,布希娜崛起大概是2008年左右,两年后她和恩古夫秘密结婚,在丈夫的支持下发展成为乞力国首屈一指的反对军。
2017年下半年,由她策划的大规模叛乱发生,之后西北山区就被她和她的人马控制,外人很少再进入林地。
而耶格尔是在2017年春天博士毕业的,几个月后他加入了一个美国的医疗机构,随队来东非工作。
那么,基本可以确定耶格尔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在2017年春夏时期来东非探险,并发现那个远古生物样本的。
“可惜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原始生物在哪儿。”耶格尔遗憾地道,“四年来我一有时间就在附近探索,循着那个人可能的足迹在林地内徘徊,最远甚至到过鲸湖,但毫无头绪……”
“他临死前没有给你留下什么提示吗?”萧肃问,“他留下的东西,找不到什么线索吗?”
耶格尔眼神有些闪烁,避而不答,只笼统地摇了摇头。萧肃看他脸色就知道他有所隐瞒,于是决定再刺他一刺:“他是怎么死的?”
耶格尔扶着额头,垂眼答道:“当时情况非常特殊,我那时候还很年轻,单枪匹马,手无寸铁,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那人死去……这件事也一直是我内心的遗憾,不单单是因为样本,更为了自己的无能,间接导致一位前辈丧生。”
他语气萧索,感情诚挚,萧肃有那么一瞬几乎相信了,但随即意识到他回避了自己的问题,答非所问——耶格尔始终没有正面回答那个人的死因。
有问题……萧肃带着疑问,却没有追问下去,试探着道:“那个人留下的东西,可以给我看一下吗?换个人换个思路,也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耶格尔皱着眉头,思索权衡,片刻抬头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也是中国人……”
萧肃莫名其妙,他却像是下了决心,道:“好吧,我可以给你看样东西……你在这儿稍等一下。”
耶格尔起身离开,萧肃猜想他是去上层的住处,原来他把某些关键的东西藏在自己的宿舍里。
他防着谁?
不言而喻。
萧肃疲累不堪,内心却是这些天来从未有过的振作——这一局他赌赢了。
也许他真的能够成为这两个人中的第三方。
几分钟后,大门响了,耶格尔拿着一个文件夹进来,递给他:“这是那个人留下的东西。”
萧肃接了,他却不放手,低声道:“萧,你说过,这是我们两个专业人士之间的事,OK?”
萧肃点点头:“我不会告诉他,我答应你。”
耶格尔松开了手。
萧肃打开文件夹,瞳孔倏然收缩,心跳无法抑制地疯狂跳动起来。
不可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夹子里那张发黄的厚卡纸,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哽得说不出话来。
纸上用紫色彩铅笔画着一行行密文,混杂着变体字母和中文篆书偏旁,以及少量的甲骨文。
每隔几行,句首便画着一个猫爪。
小小的,萌萌的。
萧肃记得像昨天一样清楚,某个清冷的春夜,自己捧着那本郑菲留下来的绘本,靠在荣锐温暖的怀里,问他:“这是什么?”
“简单的凯撒密码。”荣锐对他说,声音沉沉的,懒懒的,带着对母亲悠远的怀念,“每段明文开头的猫爪表示字母错频的数字,比如这只猫爪是三个指头,那么这段话所有的字符在对应母本的时候,都要往后跳三个字母。”
这是……郑菲的手迹。
萧肃眼中滚烫,合上文件夹,不敢再多看一眼。
深呼吸,他尽量平静地看向耶格尔:“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研究,这里面含有一种中国远古时期的文字,我得仔细想想才能明白。”
耶格尔没想到他一眼之下就能看出点门道来,欣然应允:“带走吧,时间太晚了,你需要休息,明天再看也来得及。”
“好的,晚安。”萧肃开着轮椅往电梯走去。
第137章 S3
地下二层, 电子钟无声跳动, 房间里一片寂静, 只有天花板一角的通风管发出似有似无的呜鸣声。
萧肃在灯下注视着那张发黄的厚卡纸。
十二年了, 这张本该在荣锐身边, 陪伴他度过孤独童年的绘本纸,在耶格尔手中藏了整整十二年。
时至今日,竟突兀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
这难道就是命运吗?
命运,确实像个恶劣的孩子,肆意玩弄着手中的玩具。
心痛、愤怒、仇恨……萧肃压抑着内心翻腾的情绪,强迫自己在脑海中推演十二年前发生的一切。
关于郑菲的死, 他所知不多,只有荣锐和荣思寰叙述过的一些零星碎片。他记得那应该是2017年夏天, 荣锐即将上小学, 郑菲本打算秋季便转职,安下心来管教儿子,谁知却接到了一个无国界组织的邀请。因为事关她长期瓶颈的一个项目,于是她决定趁着最后的暑假远赴东非。
七月底, 她与组织成员在桑瓦咖以西的大本营汇合, 之后带着自己的科研小队深入鲸湖北部的丛林。恰在其时,反对军针对乞力国联合政府大选发起暴乱,布希娜带领的部落势力迅速占领西北山区, 企图攻打桑瓦咖,威胁首都渡玛的安全……
萧肃拿起紫色铅笔,在纸上画下一个简单的地图。鲸湖,顾名思义是一个形似鲸鱼的巨大湖泊。它横亘在乞力国西北边境线上,头部向南,尾部向北,微微内弯,宛如一条跃出海面的鲸鱼。
布希娜的势力主要盘踞在鲸鱼尾部的位置,郑菲当年深入的恰好是她的地盘,暴乱爆发之后,留守桑瓦咖郊区的大本营立刻向她发出紧急通知,让她往南部的安全区撤退。
三天后,荣思寰在鲸湖东北部,一个叫始源之海的山间洼地中执行任务,夜晚埋伏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一个来自林间营地的求救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