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时刻,就是现在。邙明向着那几乎可以吞没一切的扭曲黑影,义无反顾地迈出脚步。
贝凡刚刚把自己的尾巴从废墟中拔-出来,就看到脸色灰白的邙明,此时的神色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坚决,那样的表情,让贝凡直觉感到了不安。
漫天阴雾散发出来,那团阴影食髓知味地吸收着煞气,而邙明却仿佛在以火攻水,明知相克之势两败俱伤,还是义无反顾地不断靠近。
“..……邙明?你要去干什么!”贝凡大声呼唤,他清亮的声音从高台上落下,其实邙明在抬腿的那一个刹那其实是听到了的。
世上难两全,他有他要守护的人,便要选择自己该放弃什么。
之时听到贝凡在叫自己的名字,邙明稍稍放缓了脚步,到底还是心下不忍,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中间隔了不短的一段距离,贝凡却足以看清邙明此时的脸色,灰白得如同一个死人,他的眼底变成漆黑一片,瞳孔因为失去焦距而微微扩散,显然他离失去神智堕为厉鬼只在一步之遥。
但他不能停下,便一路滑向危险的边缘。
被死气环绕的人类,像一个行走的诅咒,刻在血脉中的鬼力苏醒,让他失去人魂生气后之后变得日益强大。无法控制的力量伴随着神志的丧失,若是堕入厉鬼道,只会日益弑血残暴。
他回望的那一眼既是隐忍,又是告别。
与他对视的贝凡很震惊,并直觉到了危险,那一刻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种心情,他甚至开了小差的想,不能让邙明过去,否则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邙明最后的那个眼神了。
“停——停下来!”贝凡骤起怪力,将悬棺塔上的一边的墙壁掀飞,他从高高的悬棺塔上跳了起来,将自己缩成一个球,像一个重铅球一样从高处砸了下来。
湖底不知来处的风更强烈了,吹得百具棺材上缠绕的骨铃叮叮当当响成漫漫一片铃海,嘈杂的声音太多了,他不知道邙明在最后关头有没有听见。
贝凡锲而不舍:“邙明,回来!”
呼喊声在杂乱的风声和水流里被淹没,邙明转过了身,没有再看他。
他离得太近了,却没有停下脚步,在身影没入黑暗的那一瞬间,因为发生得太过迅速,贝凡甚至什么都来不及做,也来不及阻止。
下一刻,湖底中心发生的混乱,几乎很难去用语言形容。整个世界似乎被抽走了,有那么三秒钟的真空时间,贝凡下坠的身体都悬浮在了空中。
湖底一切物理规则被打乱,棺材离开地面向上飞去,却被玄铁锁禁锢住重新拉回地面。锁链上用鱼骨制成的铃铛,在空中呈现一个扬起的角度,却迟迟不回落,发出那一下声音。
而后湖底的空气仿佛都发生了一瞬间的停滞,从半空中下落的贝凡,甚至在这段时间里感受不到下降的重力。
他停在空中,充满疑惑的从球团里探出了头,整个湖底大概有那么两三秒钟的寂静,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这样过于反常的静默,几乎让贝凡都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贝凡在空中顿了顿,他目瞪口呆的看了一秒自己停在空中不上不下的奇怪现象,然后立刻扭头去找邙明。
湖底黑得吓人,所有的棺材看着都覆上了一层冰冷暗黑的轮廓,而刚刚身在中心的邙明,此时却只是时隐时现。
湖底的凌乱依然难以理解,煞气与吞噬呈现两个极端的炸裂,邙明的身形在其中波动,就连光线的方向都被改变,他的身体仿佛在中心被切割成无数个片面。随着空间的扭曲,邙明的身体从某个角度看上去是在不断消失的,又重新凝形不断复生。
这里这样静,就连贝凡都放低了声音,他疑惑地小声叫道:“……邙明?”
没有回答,贝凡像一只被拎起来的皮皮虾,在空中动了动自己的手和尾巴,他刚刚舒展开蜷缩的身体,湖底的声音却突然回来了。
整个古镇都在剧烈的摇晃着,仿佛是从地底突然爆发了一场仿若迟到的强震,高台之上的那些古老的房屋簌簌摇晃,似乎下一秒就坍塌,压阵的悬棺更是在空中横七竖八地摇晃。
地动山摇,下面的雾气如同爆-炸的蘑菇云一样层叠喷涌,从中心骤然爆发的力量仍在继续加大,掀起停尸台上积年累月的灰尘,猛烈的形成了一堵灰色的气墙,如海啸般凶猛咆哮而至。
重力重新成为规则,贝凡的身体还来不及向下坠落,就被反冲的气波将整条鱼都掀飞了。
这一场爆-炸,贝凡被甩出很远。
他看着本来已经近在咫尺的邙明,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不见,接着又看见触手可及的棺材,骤然离他远去,他这才醒悟那不是因为棺材变小了,而是他被弹出很高、很远。
湖底停放棺材的黑石台上,玄铁绳索缠绕的鱼骨铃铛叮叮作响,如被汹涌海浪冲刷着,响声令人迷惑不安。棺材整个飞起来,却又被锁链生生拉回地面,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贝凡被向上甩去,直到他的身体撞上了那一片光。
那光带着灼热的温度,在穿透他身体的一刻,他似乎感觉那一片光,拥有着近乎于实体的温度。
几秒后,他的身体到达抛物线的最高点,急速下坠。
伴随着耳边呼呼作响的风,眼前的景象是突然扩大的整个湖底,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不断的变轻,变热,能看到的景象被强烈的光覆盖,他一时无法分辨自己在那里。
贝凡依照本能将自己团了起来,可是伴随着漫天遍地的光,他感受到自己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托着,预想中坠地并没有真实的发生。
他小心翼翼地挪开了护着自己脑袋的胳膊,从露出的缝隙间向外张望。
睁眼时,他的身体正好稳稳地落在了湖底的石台上,似乎被抑制看不见的大手轻拿轻放,温柔得没有一点疼痛。
四下的光漫无边际,然后他重新看到了邙明。
邙明他站在最中心那口棺材旁,与贝凡隔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只是以后背对着他,迟迟没有转过身来。
天上的光一直在向下降落,落成以邙明为中心的圆阵,从地面放出的强光,将湖底停放棺材的地面每一寸背光阴处悉数照耀,连影子都难留下半片。
只有邙明脚边留下了一团影子,在全方位无死角的光照下依然违背常理的存在着。若仔细看,那一团影子并不是静止的,踩在他的脚下,像一团在湖里暗影摇曳的茂密水草,逆着水流在奋力挣扎。邙明用力一脚踩下去,那水草似的影子仿佛知道畏惧似的,竟然收敛了一点。
贝凡在地上甩了两下,才把自己的鱼尾巴变成腿,扶着旁边的棺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邙明听到了背后的声音,依然没有转过身看他,他的声音在这一片无处不在的光影中,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力场所扭曲,听起来像被闷在水缸中一样忽远忽近的失真,“贝凡,我要走了。”
“去哪?带我一起去!”贝凡奋力摆动小笨腿,蹒跚着向前追,“你说还要带我去吃火锅,说好了给我点十盘肥牛,你不能赖账。”
“对不起,这个要求,我怕是做不到了。”出乎意料的,邙明居然向他道了歉,低沉的声音仿佛低声喃语,比他以往记忆中还要温柔,“我们的死生置换就要完成了,我也开始慢慢想起来以前的事了,当年我把刻了你姓氏的玉给你时,就答应过你,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出事……可是我差点就食言了。我们都了彼此,却能在此地再重逢,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了。”
过往的画面如纱雾般朦胧,模模糊糊在眼前出现又消失,只是他说的这些话气却是如此的熟悉,贝凡虽然一时半刻想不起来。那记忆的阀门就只差临门一脚,便可彻底打破。
贝凡摇摇头,“你……你在说什么?你过来,你转过身来看着我,慢慢和我说。”
邙明依然没有转头,只是弯下腰,将地上那一团黑色水草一样的影子揪了起来,在他手指触碰地面的那一刻,贝凡清楚的感觉那一处的空间似乎又发生了扭曲,那种不和谐的错位感难以言喻,可是再眨眨眼,邙明还是站在原地,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那棺材边的邙明依然不愿回头,语气放得很轻:“宝贝儿,你还是别见我最后的样子了,会吓着你的。等出去后,你有很多的机会去吃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但不是和我在一起……是时候该放手了,等你出去后,慢慢时间过去,你的生魂完全恢复后,你会想起来以前的事的。”
在贝凡担忧的目光中,说完这些话的邙明抓着那团影子,主动靠近近在咫尺的空棺。
邙明声音低哑:“其实你不恢复记忆也没什么不好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身上背负的期待太多,枷锁太重,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真正的模样,等你想起来所有的事后,也要活得像现在这样,任性一点,快活一点,就像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这些话是如此的不合时宜,贝凡摇摇晃晃的跑了起来,可是邙明那边更快,两人中间的距离并不是毫厘之间,贝凡来不及阻止,他已踏入了那口空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