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罔又转头,去看墙上的日历。
三月初一。
他不会在这里待十天。
也就无法赶在女孩父亲病发进入濒死阶段、在符合系统判定条件时,再进行医治。
可是这位父亲的身体情况特殊,等他病发后池罔再出手,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
最好的治疗时机不是以后,就是现在。
池罔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的扣了扣,这是他在思索权衡时惯常做的动作。
阿淼送完药,眼神亮亮的凑过来与他说话:“池老师,那小姑娘刚刚退烧了,您真是太厉害了。”
池罔回神道:“阿淼,治疗瘟疫的药方,你记住了。若是朝廷有人来收,你该知道怎么做。”
阿淼正色道:“我会即刻上交,绝不藏私。有了您的药方,能救治江北的疫民,朝廷肯定是会重视的,皇上说不定也会有赏赐。”
池罔随意点点头,对封赏毫无兴趣。
他给始皇帝沐北熙当国师那会,大权在握几十年,是绝对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好东西没人往他的面前堆?
就是沐北熙自己的珍藏,最后有不少也进了他的私库,成了尉迟国师的一部分……陪葬。
池罔神色淡漠,阿淼小心的看着他,池罔察觉她的目光,边去看她:“怎么?”
阿淼被他看得一愣。
池老师年纪不大,鼻梁比正常人高一些,眼睛也大,他五官的比例,似乎与平日里常见的中原人,有一些细微的不同,他似乎是有一些关外血统,却又难以说出那种微妙。
他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长相,第一眼看去,但也没有多么惹眼,可为什么他会越看越耐看?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都让人分外移不开眼呢?
就仿佛……仿佛是她第一次去皇都,见仲明帝的绘像时的反应。
仲明帝房洱,可是历史上百年一遇的美男子。小池大夫虽然好看,却远远比不上他的程度,怎么也会有相似的魅力?
她憋红了脸,纠结了一会,才不好意思地问出了自己的问题:“池老师,那个中年农夫……他还在后面等着呢,您怎么和他、和他说,我会……会治那种病啊?”
“哪种病?”
只是短短的两个字,阿淼却感觉实在说不出口,十分为难。
池罔淡定的仿佛在谈论天气:“不就是不举么?”
阿淼瞬间凝固了。
池罔平静道:“你现在年纪还小,以后就知道了,什么病你都有可能见到。你以前不懂没关系,但我既然说你擅长这方面,那么今天你从这里走出去,就必须是治疗这一科疾病的能手。”
阿淼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无助。
池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今天就教你几个治劳伤致肾虚的方子,记住了,下半辈子就够你衣食无忧的了。”
面前的诱惑是巨大的,阿淼一咬牙,直接跟过去学了。不懂就豁出脸去问,学着学着居然学进去了,一时把自己女孩子家的矜持也忘到了脑后。
半个时辰后,阿淼欣喜地握着笔,记了一沓的疑难杂症,仍在孜孜不倦地提出问题:“池老师,我还遇到过成年男子遗尿的症状,这该怎么治啊?您也教教我呗!”
池罔却不说话了,看向阿淼的身后。
那女儿得了瘟疫的父亲,正拘谨的站在他们身边,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阿淼立刻起身,“怎么了?小姑娘可是高烧有反复?”
“没、没有。”那父亲模样十分疲倦,却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我就是想向两位大夫,再认真表达一下我心中的感激。”
阿淼顿时十分不好意思,她摆摆手躲开,“你要谢,就谢谢这位治好了你女儿的池前辈、池大夫。你们慢慢聊,我先去照顾小姑娘。”
这位父亲走过去,似乎很想拉住池罔表示感谢,却有些胆怯,显得很是拘束地站在一边。
他张嘴,先红了眼眶,“池大夫,我来南岸之前的路上还在想,要是我女儿挺不过去,我也随她去了,去地下和她们娘俩团聚,但要是她能挺过这一遭……”
男子声音不大,却传递了重逾千金的承诺,“我这一辈子,就好好守着我女儿,把她平平安安的养大,不许任何人欺负她!再苦再累我也不怕,我娘子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着我们呢,我怎能对不起她?”
可是面前这位疼爱女儿的父亲不知道,他患上的并不只是瘟疫。他身体里脏器间还有一大团淤积的液体,等瘟疫发作时,会一同被牵引出来。
握在阿淼手里的那张药方,还远远不够。
等旧疾连同瘟疫一同发作,就算满足了病人“濒临死亡”的条件,由池罔亲自出手也还是于事无补。
池罔虽然能把他的命拉回来,却换不回他的健康。他的身体根本会受到极大的伤害,这一次死不了,却也是要生不如死的缠绵病榻,就算是负担得起巨大的开销,不停延医续命,怕是也挺不过三年。
倒时候,他怕是恨不得自己死了,才不会拖累自己年幼的女儿。
“是您给了我这个机会。”男子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眼泪却还是滚滚而下:“我刚刚看着我女儿醒了一次,小声的叫我爹爹……那一刻,我觉得活着真好!我也要好好活着,看着我的宝贝女儿长大,看着她出嫁、成家!”
池罔神色微动。
那冰冷的女声如期而至:“尉迟望,如果你将医治方法,以迂回的形式传授给任何其它医者,再由其它医者出面医治,我也会判定为你恶意犯规,对你进行严厉的惩罚。”
对于自己状况一无所知的父亲,仍然伤感的流着眼泪。
可是他哭了一会,就用衣袖使劲擦干净了脸,逼着自己重新振作,充满干劲道:“我已和阿淼大夫说好了,这家兰善堂最近正好缺一位药童,我略识得几位草药,我问了她,她就说让我在这里帮工,给我和女儿提供住处,管饭,还给我发工钱。”
年轻的父亲声音坚决:“从今往后,我要为女儿好好活着,不能让她吃一点苦。”
他转头看向隔间的方向,那里面有他与世界上最后一点珍贵又温暖的维系。
“她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
这句话击中了池罔心中藏得最深、最柔软的那根弦。
池罔闭眼又睁开,仿佛在片刻间下了什么决定,“你坐好。”
男人不明所以,却十分信服池罔所说,立刻乖乖照做,在池罔指着的矮凳上规矩地坐好。
池罔绕到男人身后,双掌从袖中伸出,砰的一声拍到了男人后背上。
男人只觉五脏六腑剧痛,一张口,就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那血溅在地上,是一滩触目惊心的黑红。
池罔通了他命穴淤积的滞涩后,也没有停手,他磅礴浩瀚的内力如大海般倾泻而至,在男人经脉间如飞龙乘云般游走,过了一会就收了手,快速走向桌几。
男人眼鼻耳齐齐流出鲜血,见鲜红的血糊了自己视线,惊恐的一声大叫。
池罔却一刻不敢耽误,双手各抓了一只毛笔,在同一张纸上左右开弓,一手写药名,一手记分量。
这一张空白的纸上,迅速被池罔的药方填满。
小女孩的父亲惊恐地问:“您对我做了什么,池大夫?”
阿淼听到外间响声,也跑了出来,看到眼前景象也大吃一惊,“池老师,您这是……?”
池罔没有回答。
最难捱的剧痛已如期前来,他的眼睛不好使了,眼前的景象已渐渐模糊。
所幸药方已写到最后一味,他便将药方抓起,扔给阿淼,“立刻把这药方子煎了,让这姑娘的父亲服下,喝完药等半个时辰,你行针去刺他三焦手少阳脉。先喝药、再行针,顺序不要错,至少要坚持半个月。”
男人愣了下才明白过来,池罔这是又救了他一命。他脸上的惊慌收了起来,顿时敬畏不已,“这血吐出来,我胸膛里竟然舒服许多……简直神了!您真是……您真是太厉害了!”
池罔嘴边无力的勾了勾,没有再说话。
他双眼已经涣散了,眼前的东西,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
没有感情的女人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你刚刚救治了一位非我判定‘符合濒死条件’的人,尉迟望,你屡次再犯,我将永久性抽取你一半的能量,作为惩罚。”
池罔静静感受着自己蓬勃的内力,从经脉之中一点点被凭空剔除,他身体的每一条经脉,承受着抽筋剥骨之痛。
他脸色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没人知道他此时所忍耐的痛苦。
那冰冷的声音,此时竟隐隐有幸灾乐祸之感:“尉迟望,你体中剩余的力量为18%,扣除一半,如今只剩余9%,好自为之吧。”
按照自己刚才记忆中的方位,池罔摸索身前的桌子,恍若无事般地站了起来,向兰善堂后院走去。
穿过后院,就是兰善堂的后门了,后门对着一条窄巷,来往人倒是不多。
池罔关上后门,再没有力气走动,他扶着门框,缓缓坐在了后门的台阶上。
天边飞霞橙红,已是傍晚。
金色的余晖洒在地上,为大地带来白日的最后一丝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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