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远如直觉灰孩儿语气似乎不太好。她知道这灰孩儿身上有奇异之处,镇上人都说他是乌鸦嘴,见者倒霉。但相处这么多天,她并不觉得灰孩儿有传言里那么可怕。
她不爱交际,朋友很少,如果真要算起来,灰孩儿是她唯一的、世家同辈之外的朋友。盛远如想了想,道:“我保证。钟氏倒台,并州没了世家庇佑,我等灵门家族必要担起责任……你可知道钟家?”
“不知道。”灰孩儿打了个呵欠,“盛少主志向远大,我是听不懂。”
盛远如默了一会儿,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以后有机会我会教你。你……不必叫我盛少主,叫我阿如便可。”
灰孩儿呆了一刹,盛远如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甚至在他嘲笑时还有疑惑。她居然真的听不出,自己叫“盛少主”是在讽刺。
“……大爷我开心了就叫。先走了,我回去睡觉。”灰孩儿不自在地别过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走了。
一别之后,灰孩儿三天没有再在盛家出现。
他说不出原因,但总觉得,如果那一声“阿如”叫出口,他们之间就真的是朋友关系了。这个认识让灰孩儿十分烦躁。
“我想想今天去偷哪家……啧,盛家的点心真好吃。大饼都吃不下了。”灰孩儿在街道上游逛,无所事事,自言自语。
“你听说了吗……盛家主要去除水鬼了。”
忽然,一道声音传入耳畔。原来是几个妇人凑在一起说闲话。这本来与他无关,他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却又退了回来,蹲在墙角听。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盛家主的女儿也去了,是不是?那么小一个姑娘,也能除妖?”
“应该是盛家主特意栽培吧……什么时候?我们能去看看吗?”
“……那水鬼已经吃了三个人了噢……能行吗?”
“别瞎说!肯定行……要不然我们老百姓,养一个世家做什么?”
“要我说啊,盛家主可以。他家千金,怕是不行。”
灰孩儿心说,嘁,你们是没看过盛远如舞刀弄枪的样子。
“好像就是今天吧?……今天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
又一个新的声音插进来:“哎!你们居然不知道?盛家主根本没去,去的只有那个小千金!”
这句话引发了更多的议论,灰孩儿一怔,心像是猛地追了下去,不由脱口而出道:“盛家真的放她一个人去了?”
他说完立即发现自己不小心出声了,那边一群妇人先是尖叫,后又叫骂:“谁在偷听墙角?!”
零碎的脚步声传来,灰孩儿赶紧跑了,身后打过来一根扫把,矮壮妇人骂道:“又是你这个小瘪三!”
头顶上烈阳高悬,离正午不到半个时辰。灰孩儿抬头看天,万里晴空上一片乌云不知从何处飘来,遮住了阳光。他心中不安愈来愈重,埋头全速奔跑起来。
周遭景色全都抽象成碎片,小狗的叫声、人说话的声音、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乌云在水塘里的倒影、人群窃笑的视线……无数片段涌入脑海,在尖叫,在嘲笑,在说话,在——在预言——
“……盛家主……根本没去……”
“她……行不行啊……”
“那么小一个……姑娘……”
又是这种感觉。灰孩儿感到荒谬的可笑,哪怕他不想知道,他也能看见推知的预言!
他猛地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回归正常。灰孩儿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把那些细碎的喧嚣赶出脑海,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河边。
这条河是从山中逶迤而来的,曼妙如天女的舞带。它绕过云溪镇,哺育了这里的居民千万年。
而灰孩儿跑到的地方已经远离了小镇,靠近山林。他大喊:“盛远如!”
喊声惊飞了水鸟,在山谷中回荡。
“盛远如!!”灰孩儿从未这样大声地说过话,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可他顾不得许多了,边走边喊。
半天没有回应。灰孩儿焦急地原地踱步,忽然灵机一动,又喊道:“阿如!!”
这一声叫出来,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改变了,那看不见的乌云似乎消散了一些。灰孩儿受到了鼓励,更加大声地喊叫起来:“阿如!!”
他在河水边飞奔起来,沿着湿润的河堤,全心全意地呼唤着一个名字,“阿如,你在哪儿!?阿如——”
终于,灰孩儿听到了细微的“哗啦”一声。若平常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水声,但灰孩儿却直觉出,这就是盛远如!
只见不远处,一棵树倒塌了,树冠垂在水中。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灰孩儿却立刻跑去,就见树冠底下,有一只手正死死抓着树杈!
“阿如!”灰孩儿立刻抓住那只手。盛远如的手握在手里是冰凉的,力道很大,头已经完全淹没在了水里不能呼吸。水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把她往下扯一样,灰孩儿咬牙,用尽全力把她往上拉,但他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盛远如挣扎着冒了次头,却又被拉了下去。
生死一刻。灰孩儿额头青筋直跳,他眼角扫到了盛远如掉在不远处的银枪,心中一动,分出一只手往银枪摸去。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灰孩儿一把抓住了银枪,银枪在靠近盛远如的那一刹那,便灵光大盛。水底下传来一声模糊的尖叫,盛远如湿淋淋地一跃而出,接过银枪,反手狠狠地插进了水中!
一氤血红,从水底慢慢浮了出来。
盛远如脱力地坐到地上,这才开始拼命地咳嗽起来。她咳得满脸是水,眼睫毛上还挂着水滴。灰孩儿站在一旁,看到水猴子死后,几个盛家护卫的尸体浮了上来。
没有盛家主在,盛远如带着这么几个护卫,差点儿就死了。
“谢谢。”盛远如咳嗽完,抹了把脸上的水道,“今后你有难,我必回报答……”
灰孩儿打断她:“不必。我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盛远如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会记得的。”
因为刚刚才恶战一番,从水里出来,盛远如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灰孩儿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如果他今天不来,盛远如会不会就死在这里?
是因为他,盛远如才没有死的吗?
原来,一个诅咒的人……也可以救人吗?
*
“从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灰孩儿往柴堆里添了一根柴火,“阿如知道了我的能力,但我不再诅咒别人了。我后来不和她说话了,她说……她说,她不怕。所以,我只和她说话。”
灰孩儿说话有点颠三倒四逻辑不清,他痛苦地捂住脸,低声道:“但是……我渐渐发现,那些事情,我不说出口,也会应验。而且随着我越长越大,预知的灾祸也越来越明确了。”
少年神情有点迷惘,阿蓝道:“当然。你又不能诅咒,你只是在推知罢了。随着年龄渐长,妖力增强,推知也就越精确清晰。”
篝火影影绰绰地照在灰孩儿脸上,虞长乐仔细观察着,他好像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相反的情绪在那双赤红的眼中闪现。
整个云溪镇里,灰孩儿不恨的应该只有盛远如一个,勉强再带上盛家。现在知道他其实不能诅咒,没法以一己之力伤害别人,因此失望;又因自己不是诅咒之刃,不是天生的扫把星而有些庆幸。
他没受过什么教育,善与恶如此鲜明地体现在他身上。他不愿和虞长乐几人说话,怕诅咒降灾于这几个对他好的人,却也如此天真又恶意地希望全镇人一起死。
“三个多月前,在梦中,我看到了白色的鹿神。”灰孩儿道,“我看到鹿神带来水灾,把整个云溪镇淹没,所有人都会死去。就像我……就像我期待的那样。”
虞长乐问:“那鹿神长什么样?”
灰孩儿回忆了一下,道:“浑身雪白,头上有四个角。”
虞长乐手指轻叩了下桌子,吐出两个字:“夫诸。那不是什么鹿神,而是一种妖怪。”
在灰孩儿说出“鹿神”两个字时,再结合“水灾”,虞长乐几人就已经想到了这种妖兽。传说中,夫诸就是一头白鹿,头生四角,所到之处,洪水兴起。
“在梦里,我没看见盛家怎么样。但我还是告诉了阿如,阿如很着急,她想先擒住那鹿神……”灰孩儿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我说,那是一场很大的灾难,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也不可能有相信听我们的说辞。我让她和家里人先搬走,她不听。她居然不相信我!我的预知从未出过差错……我和她吵起来了,一拍两散,我几天没去见她……”
再听到她的消息,已经是她失踪不见的消息了。
这句话灰孩儿没有说出来,但所有人都猜到了。沈明华重重叹了口气。
灰孩儿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了,他道:“那时候还没有水灾。我像疯了一样在镇子里跑,告诉他们要发水灾了,所有人都不可能活下来。果然,这么大的事,反倒没有人信我,都觉得我疯了。再后来……就是这场水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