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傻站了半晌,灰孩儿终于动了。
他站起来松松被虞长乐拧得酸痛的胳膊,走出去十几步,拨开树林,转过头,像是在示意几人跟上。
“你就住在树林里?”虞长乐跟在后面,好奇地问,“好厉害。”
灰孩儿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敖宴身量太高,在树杈间穿行得十分烦躁,道:“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灰孩儿脸上肌肉抽动了下。虞长乐敲了下敖宴的胳膊。
“……我想大约也是无奈吧。”沈明华小声道。按照镇民的态度,似乎也确实没法住在云溪镇。
走到灰孩儿的住所时,已近正午。
只见树林被砍掉一片,露出一片空地,空地上搭建出一个木屋,就是灰孩儿的栖身之所了。木屋夏热冬冷,不是个理想的住处,寒风一吹,更显得凄清。
灰孩儿却浑不在意,领着三人打开了门。门没有锁,只用一根金属丝拴着。
屋内摆设十分简陋,床是铺在柴堆上的兽皮。除此之外,一口铁锅、一把椅子、几个破碗就是灰孩儿的全部家当了。
虞长乐站了片刻,便道:“我们帮你把屋子修缮一下吧。”
灰孩儿抬头看他,红瞳微微睁大了。而那青衣如竹的年轻人对着他微笑了一下,道,“我们没什么长处,就是力气特别大。”
灰孩儿如被灼伤了一下,移开了视线,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想说一句“谢谢”,却没说出口。
阿蓝对三人道:“看看,又在乱发善心了。”
“反正也没地方站,做点事也好。”敖宴默了片刻,憋出一句。
“我乾坤戒里好像还有琉璃,可以把窗子也换了。”沈明华推开窗,虞长乐看到灰孩儿的院落里散着些兽骨,还有烧过的火堆,看来这就是平常灰孩儿的吃食了。
院子里还有一个简单的靶子,地上有削过的木箭,但只有几根上面有箭头。之前那几个汉子说,灰孩儿要找猎户拜师学艺,竟然是真的。
“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在寻找修缮材料时,沈明华忽然道,“他还那么小呢……就是个小孩儿。只是长得有点吓人而已。你们说,那盛家的阿如姑娘,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虞长乐道:“听盛家夫妇的口吻,阿如姑娘好像并不在意灰孩儿的半妖相貌。他们二人之间关系应该还不错。”
“那阿如姑娘好像是盛家独女。”沈明华道,“没了唯一的女儿……哎。”
不出意外,将来这位阿如姑娘是要继承盛家、做盛家家主了,现在却失踪了,盛家夫妇白发人送黑发人。
“要帮忙就别说闲话,动作快点。”敖宴远远道,丢过来一根树枝。
木屋很破,四面漏风。但三个青年人手脚很快,即便一开始还不熟练,天色暗下来时也收拾好了。木屋终于到了勉强可以住人的地步。
灰孩儿给他们煮好了肉,一双眼睛透过雾气,怔怔地看着他们。他又看看琉璃镜,小心地伸手摸了下。
见虞长乐视线对过来,他又忙低下头,装作在翻搅锅中的肉。
虞长乐侧头对阿蓝轻声道:“想说句谢谢,就这么难吗?对他来说。”他其实并不在意灰孩儿谢还是不谢,但少年的心思简直摆在脸上,明显就是想说而不敢说。
阿蓝道:“毕竟他是个谶鸦。”
虞长乐挑了下眉。
肉少盐,尝起来有股腥味,沈明华和敖宴只吃了一口便吃不下去了,虞长乐则吃了一碗。小时候,他可没少被师祖的厨艺祸害过。
灰孩儿有点落寞的样子,左右看看,舀了一碗肉肉放到了阿蓝面前。他居然还顾及到一只猫。
阿蓝似乎是怔了一下,开口道:“小子,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
“哐当”一声,灰孩儿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好像在说:猫怎么会说话?莫非这是一只妖怪!?
“你是谶鸦和人类的后代。”阿蓝道,继续解释了下去。虞长乐也凝神细听,这才知道谶鸦是什么。
简而言之,这是一种可以预言的妖怪。但它们的预言,从来都是“不好的”、“有害的”事情,也可称之为“灾难”,于是“一语成谶”的“谶”就成了它们的名字。
世人说“乌鸦嘴”,由来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地,一定与谶鸦有关。
谶鸦的妖形态,外表与乌鸦别无二致,就是大了些,且眼睛是血红色,冲人叫三声则代表这个人会遭遇灾祸。
化为人形的谶鸦,甚至能具体地说出这个人会遭遇什么样的灾祸。
“这世上还有能预知未来的妖怪……”虞长乐奇道。
阿蓝纠正道:“不是预知,是推知。”
世上万物,有因就有果。谶鸦便是对“因”的感知极强,进而本能地推出“果”。“因”一旦被改变,那其“果”也会跟着变化。
远古时,谶鸦的数量本没有这么稀少,但人族大兴后谶鸦便衰落了,甚至一度灭绝。
谁不想改变自己的未来呢?
能化出人形的妖怪,其人形都不可能太丑陋。谶鸦被抓捕囚禁、充作禁脔,可想而知。能活到现在的谶鸦大都是妖中大能了,所以阿蓝才会说,“谶鸦也会喜欢上人类?”。
沈明华道:“长见识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妖怪。”
灰孩儿的表情即便是沉默时,也带着股凶相,像警觉的野兽。此刻却显出点呆气来,愣愣地看着阿蓝。虞长乐想了一下,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说话就是在降灾,所以才不愿意说话?”
灰孩儿身形一僵。
“那你就错了,不是这样的。”虞长乐温和而坚定地道,“你说出口的推知,都不是因你而起。他们反倒该感谢你才是,说不定还能避开灾祸。”
灰孩儿抬起头,小心地道:“真的吗?”
虞长乐道:“当然是真的。”
灰孩儿想了半天,道:“你明天早上小心,会被树枝打到头。”
虞长乐:“…………”
沈明华“噗”地一声喷笑出来,虞长乐维持微笑道:“……谢谢。”
“所以,你之前预知到了水灾?”敖宴开口,看向了灰孩儿,“盛家千金又是怎么回事?”
灰孩儿原本才露出了一点笑意,此刻又全部淡了下去,再不开口。
虞长乐放下碗,道:“你愿意说的时候,就告诉我们。”
*
三人在云溪镇民宿中将就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又来到了灰孩儿的小屋。
虞长乐果然被树枝打到了,头上顶着一个小包到了木屋。
敖宴毫不客气地哈哈嘲笑起来,虞长乐郁闷道:“我怎么知道会忽然伸出一个树枝??我也算在山里过了十九年了,怎么都没被树枝打到过头!”
“这里的树和蜀地不同,这是其一的因。”阿蓝毫不客气,语含嘲讽,“其二的因,是你的性格,肯定不会注意这里树林的高矮、树形的特色,走夜路光顾着看脚底。”
虞长乐无话可说。
像这种小事,因还比较明显能够看出。但越大的“果”,“因”就越杂糅,早已融合在了日常一事一物中,不是普通人能看出来的了。
院落中灰孩儿在练箭,聚精会神,一箭射出,正中靶心,虞长乐不由抚掌道:“好!”
灰孩儿手一抖,盯着他瞧了半天,才不情不愿道:“……谢谢。”
“你很有天赋,愿不愿意跟我们学箭?”虞长乐高兴道,“虽然我技术不是特别好,但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这不是吹,他对任何兵器都有天然的手感,否则也不能一边学棍一边练剑了。
灰孩儿默不作声,虞长乐话锋一转,道:“你练箭,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位阿如姑娘吗?”
沈明华和敖宴都看了过来,灰孩儿无措起来,目光游移,最后落到了虞长乐身上。“别怕,尽管说给我们听。”虞长乐柔声道,“你可以先跟我们说说阿如姑娘。”
“……她……”灰孩儿艰涩地开口,“她是个很好的人。她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说出这句话,灰孩儿眼眶猛地红了。他吸吸鼻子,喃喃道:“可是我却害了她,她不见了——她不见了,都是因为我!”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灰孩儿的眼中掉下来,若说之前那一滴眼泪是强忍伤痛,那么他现在就像是要把灰暗和悲伤全部宣泄出来。灰孩儿哭得像个小孩,装出来的凶戾气全褪了个干净,哭得面容扭曲,涕泗横流。
“你想要找到她,是不是?”虞长乐轻声问。
要拜猎户为师,说明灰孩儿是想要“猎杀”什么东西,再结合盛家千金的失踪,不难猜到原因。
他一定已经憋了很久了。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忍耐,住在暗无天日的树林里,孤独地打磨着那些箭镞。忍着哭泣,想要复仇。
虞长乐蹲下来抱住他,他紧紧地揪着虞长乐的衣服,哭道:“如果我没有告诉她就好了,她就不会被鹿神带走了……呜!……啊啊啊!”
“没事的,没事的。不是你的错。”虞长乐轻抚着他的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敖宴也走过来,道:“你刚刚说,鹿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