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转身,直面封如故,质问道:“他既是你不世门门徒,写下这‘封’字血笔,无论是何目的,皆与你脱不了干系!”
荆三钗一听便知这人话中阴毒,是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口黑锅让封如故背上了,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不由火冒三丈,张口便要骂:“老匹夫!你——”
荆一雁抬起右手,把他的话尽数堵了回去:“小弟,这个是脏话,不可以讲。你慢慢的听。你的朋友有底气把众人召集至此,必有筹码。”
果然,封如故不顾鹊起的诘责之声,抱起臂来,微微舔唇:“柳门主把罪责全都推到我头上,我有点冤吧?”
柳瑜:“冤?……那请封门主回答我,此人为何人?”
封如故道:“不世门护法,时叔静。”
柳瑜再问:“何时入门?”
封如故道:“八年之前。”
柳瑜步步紧逼,口若悬河:“不世门疏于管理,竟叫此等人坐上了护法交椅,不觉可笑吗?你封如故身为不世门之主,他用尸身拼作‘封’字,究竟是逼你出山,还是与你以此私传讯息,又有谁人能知?……或者,干脆就是你出于某种目的,授意他如此做的!单就这几条,你作何解释?!”
封如故站在无师台上,陷入沉思,眉心纠结。
柳瑜见他凝眉,唇角绽出一点冷冰冰的笑意,宛如即将狩猎到蛙的毒蛇,曲起颈项,直起身子,端看那中了毒的蛙如何逃出生天。
封如故思考良久,问道:“听柳门主说了这么多,意思是认同此‘灵犀’中记载内容是真实的了?”
……他的反击,只有这样而已?
太弱了!
玄极君反问:“难道封门主想一推二五六,彻底不认账吗?”
“不敢。”封如故笑了起来,“怎敢呢。”
柳瑜阴阳怪气:“封门主的胆量可是远超常人,是我等循规蹈矩之人难以企及的。还是验明正身为好,免得封门主想要庇护这个与自己暗通款曲之人,找了一个冒牌之人前来顶替。”
封如故深施一礼:“玄极君既然有此忧虑,封某便为玄极君解忧。”
言罢,他转向韩兢,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点神态的微妙变化,除却与他面对面的韩兢,无人察觉。
再开口时,封如故的声音平静如常:“你是何人?”
“时叔静。”韩兢亦是平静作答,“不世门护法,唐刀客。”
一听他那平淡冷感的声音,那跑去请求常伯宁庇护、在家豢养七名魔道女子的九龙门副门主,险些跳将起来,激愤道:“是他!我听过他的声音,正是他!”
封如故朝向柳瑜,挑起眉来:“现在算是验明正身了,柳门主可否安心?”
柳瑜有意嗽了一声,制造了片刻停顿。
有和他相熟的道友马上接上话:“藏头盖脸之辈!抬起头来,让众道友看看,这是怎样一张令人作呕的脸?”
而韩兢长久地注视着膝盖前方的细细沙土,以及在青岩缝中信步来往的蚂蚁。
直到陆护法不耐烦了,一步跨前,抓住他散乱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
底下的常伯宁倏然一惊。
但接触到那张脸后,常伯宁呆住了。
乌发下,眼睛还是那深潭似的蓝瞳。
然而他过度清秀的面容,却并不属于韩兢。
……属于景寒先生。
——刹那间,本来有无数话语要讲的柳瑜,轰然一声,后背仿佛爬上了万千虫蚁,关节处迅速汪出热汗来,周身又痒又麻,脸颊像是被人凌空甩了十来个巴掌。
在寒山寺之事后,柳瑜就有意除掉景寒先生,但他却像是有所觉察似的,之后不久,便销声匿迹了。
难道这是陷阱?
但在看清他的脸后,不世门人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愕然。
……谁都知道,这位时护法从不露脸,他们只靠这一双冷似寒冰的眼睛认人。
眼睛没错,人就没错。
唯有封如故,对着韩兢轻轻闭了闭眼。
……他就知道。
韩兢摧毁了“春风词笔”,便是断绝了与自己身份有关的最后一点线索。
从此,韩兢彻底死去。
世上存在的,只有时叔静,以及他百余个虚假的身份。
稍微识得些柳瑜的人,都记得他身边跟随过的这名谋士。
一时间,无数诧异眼光转投向了柳瑜,包括他的儿子柳元穹。
万千芒刺落在柳瑜身上,逼得他脸颊紫涨,咬紧牙关,也只挤出了“怎有可能”四字。
封如故长袖一摆,道:“除此之外,封某倒还有一点其他的东西,想给诸位看一看。”
不祥的预感,宛如洪水,由天而来,将柳瑜包裹其中,唬得他面色惨白,牙关战战,一身仙气和通身修养尽数溃散:“不可——”
然而,一切已晚。
“灵犀”光芒微闪,带回了一段画面。
夜半草丛中,倒卧着一具尸身。
一双佛履从草中探出,露出白金僧袍的一角。
海净仰面倒卧在地,脚边草丛中掉落着的佛灯燃尽了。
“灵犀”的主人时叔静直视着他咽喉处一处血迹未干的红伤,看过之后,转身面对了身旁正在擦拭弥漫着淡淡魔气匕首的玄极君。
柳元穹蓦然回首,望向自己的父亲,瞳孔微震,倒退了两步。
玄极君在万千惊诧目光中,僵作了一只木鸡。
作者有话要说: 大型公开处刑现场。
第138章 大道世界
“灵犀”之中的玄极君, 浑然不觉彼刻的自己, 正在被此刻的无数双震愕的视线盯视,优哉游哉地拭尽匕首上海净的血迹, 随身放好。
“掩盖梅花镇中发生之事, 赶走封如故, 方法该是有许多的。”柳瑜虚心请教,“为何景先生选中了这名小和尚?”
“灵犀”中的“时叔静”, 或者说“景寒先生”, 条分缕析地为他列出缘由:“……此子是寒山寺中唯一与封如故熟识之人。若要栽赃给封如故,杀一个与他有关的人, 总比杀一个无关的人要更有说服力……”
“灵犀”确凿地记录下了携带“灵犀”者所见所闻的一切, 包括柳瑜自承将一名魔道阵修的尸身放入梅花镇水源中、引发其身上埋设的阵法反噬, 酿就梅花镇的泼天大祸,自己则化名“杨道士”,取七名婴孩,炼就“人柱”, 并借“人柱”之身, 窃取梅花镇地气, 借道寒山寺,将地气引渡至长右门,助门内众弟子修炼一事。
这些,皆是景寒先生在与他分析利弊、促膝长谈时,玄极君亲口承认。
他轻叹一声,道:“只是日后少了地气支持, 长右门灵气会有所削弱,穹儿的修炼,怕是要稍稍停滞了。”
……仿佛那七名无辜婴孩,以及梅花镇中因洪涝与瘟疫而死的人命,只是一桩美事当中的小小遗憾。
柳元穹抓紧剑身,心如死灰。
自己身体中凝化的深厚灵力,本是他所有骄傲的资本。
他一直以为,这是凭他的天赋与努力修炼所得,所以他眼高于顶,所以他将长右门视为荣耀。
如今,灵力化作无数冤魂,凝作血块,顶在柳元穹胸口,逼他胸闷窒息,连番欲呕。
柳瑜在万千刀剑寒霜的目光下,汗出如浆。
他想要辩解,然而他先前志得意满时,同封如故一句一句地顶撞,已在无形中,将自己的退路完全封死。
封如故反复确认“灵犀”是否为真,那时,无人反对。
封如故验明此人正身是时叔静,时叔静也自承罪责,那时,同样无人反对。
如今,他再要反对,已是迟了。
恐惧、惊惶、绝望、羞愧、诸般情绪涌上头来,烧得柳瑜周身滚烫,面皮火炙一般,一颗心却如坠冰窟,心火化作无穷黑雾,遮住了他的眼睛,熬得他双腿发软,径直跌坐在地。
……他完了。
长右门完了。
厌恶柳瑜的人也不在少数,见他当众栽了这个足可让长右门除去道籍的巨大跟头,摔得头破血流,面上不显,心中暗喜。
不料,“灵犀”根本没有停转的意思。
在此之后,“灵犀”所载的画面再度改换。
文始山中,唐刀客一路尾随文润津,见他扣押四名小魔道,见他以四名幼童性命威胁其父母对他言听计从,见他将此事告知自己的长子,仿佛这是四个魔道孩童的身家性命,是一件颇有价值的物品。
杀掉文慎儿后,唐刀客将乌金唐刀抛给文忱,令他亲手割掉自己妹妹的头颅,悬挂在文始山最高的树上,否则,天下皆会知晓文始门所做丑事。
最后,唐刀客托他向封如故转达一句话:“道已非道。”
目睹这血淋淋的一幕,本就带病虚弱、又两度目睹爱女之死的文润津,愤愦、惶然、羞耻交集,一时痰迷心窍,竟就这样一头栽在了双目呆滞、喉咙里发出咕咯的闷响的文忱怀里,昏死过去。
一旁的文悯木然地望向自己的兄长与父亲。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天认得他们。
“灵犀”仍未停止流转。
整座朝歌山鸦雀无声。
大家轮番见鬼,谁也不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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